遺民詞中的悲傷情懷

面對揮兵而下的蒙古強敵,南宋揭開了慘痛又悲戚的覆亡序幕。亡國巨變撞擊著所有南宋人的心靈。南宋文人向來崇雅輕俗、講尚風雅,過著清脫超俗的生活;當這樣的社稷慘變、亡國破家,怎能不嘆息?所以這個時期的詞作表現出深沈的悲痛。「詠物」詞也就成為抒發憂憤、寄寓故國哀思的最佳藝術形式了。




風雨如晦的宋末詞壇

公元十三世紀,南宋面對揮兵而下的蒙古強敵,揭開了慘痛又悲戚的覆亡序幕。
度宗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元軍包圍南宋戰略重鎮湖北襄陽,宋軍浴血抗戰四年後不支,城破,南宋因失去西北方屏障而風雨飄搖。
持續南進的元軍,甚至不肯接受賈似道在安徽蕪湖的率軍投降。
不戰而潰的宋軍狼狽逃竄,元軍兵分三路直取江南。
太皇太后(度宗皇后)於1276年請上降表,開城納元兵進入臨安(今杭州市),幼主恭帝、太皇太后等一干人被俘北去,南宋覆亡。接著,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等「南宋三傑」先後擁立端宗、帝昺,在福建、廣東一帶繼續抗元,終因力量過於懸殊而失敗。
1279年陸秀夫揹負帝昺投海而死。

亡國巨變撞擊著所有南宋人的心靈。
南宋文人向來崇雅輕俗、講尚風雅,過著清脫超俗的生活;當這樣的社稷慘變、亡國破家,怎能不嘆息?所以這個時期的詞作表現出深沈的悲痛。
王沂孫(1230-1291)、周密(1232-1298)、蔣捷(1245-1301)、張炎(1248-1320)是南宋遺民詞的代表。他們經常結社酬唱。
「結社」是南宋文人特有的風氣,尤其歷經1278年重創漢人心靈的「發陵」事件。事情的緣起是這樣的……

元人總管江南佛教的胡僧楊璉真伽為了盜取南宋帝后陵墓寶物,掘發高宗、理宗及孟后等六陵。
據傳理宗被啟棺時就像活著般,口含夜明珠;孟后髮長六尺餘,顏色深青。更甚者,盜墳者為了瀝取水銀竟將帝屍倒懸樹上三日夜,導致帝首散落。後來義士唐玨、林景熙等人基於民族義憤,收集了帝后殘骸加以安葬,墳上種植冬青樹以為記。

遺民詞中的悲傷情懷

因此遺民詞人們集會時便隱晦地,用隱喻帝后之德的龍涎香、蓴(ㄔㄨㄣˊ,菜,蓴羹味美)、蟹、蟬、白蓮等物分題賦詞,避免以文字罹罪。
在今天寸香寸金的龍涎香,香氣縈迴繚繞、使人難忘。蓴、蟹美味,經久不忘,這是託喻宋帝;蟬聲似有綿綿哀愁,白蓮則出淤泥而不染,用以託喻宋后。這些詞作後來被輯為《樂府補題》。
《樂府補題》的遺民詞,一方面表現了南宋格律派雅詞要求的「句琢字鍊,歸於醇雅」審美標準,另方面更將亡國悲音與發陵哀痛寄託於詞作。所以這時候風行詞壇的「詠物」詞,呈現了「賦」兼「比興」的特色。大多深意委婉、隱曲託物,深有「比興」寄託微旨, 「詠物詞」是遺民詞中最值得注意的成就。

說到「詠物詞」,從北宋蘇東坡〈水龍吟〉寫「楊花」,說:「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到周邦彥〈六醜〉寫「薔薇謝後」:「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攲側。」再到姜夔〈疏影〉詠「梅」:「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都是「詠物而不滯於物」的圭臬之作。

大肆風行於南宋的詠物詞中,吳文英、史達祖都具有盛名。被推崇為「形容盡矣」的史達祖〈雙雙燕〉,寫著:

遺民詞中的悲傷情懷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羽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瞑。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矣!

宋亡以後豪門貴戚都破了家,長期來文人們沈浸的「舞扇招香,歌橈喚玉」日子不再,如今就只有「任京洛塵沙,冷凝風帽」,以及宮門外「銅駝故老,說著宣和似天寶」──銅鑄駱駝了。於是詞人的感情,從風雅清脫一轉而為深沈哀怨的家國之痛;精思巧構、使事用典,刻意隱晦詞意使霧裏看花、甚至讓人不知所指的「詠物」詞,就成為抒發憂憤、寄寓故國哀思的最佳藝術形式了。

元人以強大的軍事力量,建立了橫跨歐亞大陸的龐大帝國政權,在種族歧視的政策下,漢人、南人卑微地過著生活。從南宋政權半壁偏安、酣醉逸樂,社會各階層紙醉金迷、買笑千金、呼廬百萬,到詞人「應社」填詞的賣弄纖巧、務求奇譎,再到此時國家傾覆的麥秀黍離、殘蟬尾聲,詞人們早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如辛棄疾「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的宏壯之美已不復見。此時的詞壇,就如西風中的寒蟬淒切,只能嘶啞無望地發出時代悲音、亡國哀吟。
或許也可以從文學綰合時代的角度來看:南宋格律派繼承了周邦彥、姜夔語工律諧的婉約詞風,以謹嚴的音律、雅正的風格、雕繢滿眼的華麗字面,在市廛櫛比的樓閣相望中、在歌吹沸天的臨安城裏,伴隨著南宋小朝廷的偏安,淺斟低唱;而當宋室走過了歌舞昇平的繁絃急管,走到了冷落清寂的故國殘照時,他們也伴隨著南宋的覆亡,悲聲低訴。一如蔣捷〈虞美人〉的人生三部曲:

遺民詞中的悲傷情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畢竟身在時代的網羅中、異族鐵騎的鎮壓下,詞人們除了默然無力的低迴泣訴外,在缺乏相應的客觀條件下,如何能夠掙破異族傾軋的重重箝制呢?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