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的一生充滿了悲劇,包括愛情與仕途。千古名唱的〈釵頭鳳〉,是〈孔雀東南飛〉的翻版;「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則是報國無門的寫照!但是陸游傲岸地說:「鏡湖原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並以詞作:「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作為自己的一生註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釵頭鳳〉

(1125-1210年),字務觀、號放翁。他的一生充滿了悲劇性,包括愛情與仕途。這首鏤刻在心版上、終生不能忘懷的情詞,是他和唐琬恩愛夫妻被拆散、寫實的痛苦。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元詞人元好問曾經提出「大哉問」!
而〈釵頭鳳〉就是宋詞中使人讀之斷腸的淒絕之作,也是陸游少數的婉約詞。在強調理性節制的宋代社會中,陸游這位陽剛的愛國詩人把自己的一生牽掛都化成了繞指柔,至死不渝地思念著因母命難違而仳離的妻子。這樣刻骨銘心的愛情與痛苦,字字成為後世傳唱的繞樑之音。

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

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肖像,維基共享資源

在書香家庭中成長的陸游,是南宋詩壇著名的詩人,和楊萬里、范成大、尤袤並稱「南宋四大家」。
他從小就喜歡讀書,他說:「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七歲,父親以烏鴉命題,他當場賦以:「窮達得非吾有命,吉凶誰謂汝前知。」幼小的心靈已經認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徽、欽二宗因「靖康之難」被金人擄去、高宗即位健康的紹興初年,陸游還是個孩童,他親見士夫們談到北宋舊國時痛哭流涕、咬牙切齒,人人都以殺身、護衛王室自期。所以他的愛國思想從幼年時就已埋下了種子。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在南宋偏安苟且的社會中,陸游雖獲賜進士出身,但鮮明的抗金立場,使他仕途蹭蹬,飽受主和派排擠、打擊;
他所擔任的職位,也多是埋首文書堆中,「斷簡圍坐晨至夕」,
甚至就吃、睡在公文堆中:「符檄積几案,寢飯於其間」的幕僚與文書職務。
其實權臣們只想「尊中酒不空」、「贏得閑中萬古名」,希望在毫無作為的飲酒逸樂中功成名就。
所以如岳飛、辛棄疾等抗金名將,多被閒置或迫害。
曾經入蜀參軍、懷抱「氣吞殘虜」之志的陸游,只能眼睜睜看著承平假象──「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唱。」無力地在老死前告訴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詞風三變

有「愛國詩人」之稱的陸游,「六十年間萬首詩」地書寫激昂悲壯、慷慨忠憤;詞則兼有豪放與婉約之長。
對陸游來說,「倚聲製辭」的填詞是餘力。但他的詞風多變,從早年務求工巧、流麗婉轉,到中年慷慨激憤、憂國憂民,晚年轉為寄情山水、觴詠自娛,皆有可觀。詞集名為《渭南詞》

用盡長長的一生,綿延不絕地悼念愛情——〈釵頭鳳〉註腳的悲劇

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文杏雙禽圖,臺北故宮


〈孔雀東南飛〉的愛情故事被重演,陸游的愛情很悲傷。

〈釵頭鳳〉痛澈心扉的感情深刻而哀婉。陸游愧悔自責,面對往事皆已成空的肝腸寸斷、揮不去的痛楚,終其一生,他都在懷念唐琬。
雖說是自己的婚姻,卻不得不屈從於母命,一如〈孔雀東南飛〉的焦仲卿和劉蘭芝。東方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焦仲卿違抗不了尊者意、乃至與婦絕,最後兩人選擇殉情。死前,他對母親說:「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
至於陸游,則是用盡長長的一生,不間斷地懷念唐琬。
陸母不喜歡這位兒媳並逼使離散,陸游百般哀求無效,只好先將唐琬藏於他處;後來事發,唐琬再度被逐,終至失去聯繫。結果陸游別娶,唐琬改嫁。
然而命運之手卻如小說情節,當陸游和唐琬都各自婚嫁多年以後(或許他們的心情逐漸平復了,也或許他們都努力嘗試著要淡忘這段往事),竟在舊日攜手共游的紹興禹跡寺南的「沈園」重逢了。離異後的不期而遇,讓這對昔日恩愛夫妻的淒楚傷痛再被撩撥、傷口又撕裂,並且是當著唐琬再嫁的丈夫面前……情何以堪?

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禮記》記載:「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

不堪沈園重逢之苦、難忍唐琬再度從眼前消失之悲,陸游藉著幾分酒意在牆上寫下了千古絕唱的〈釵頭鳳〉。
望著「人空瘦」的唐琬,想著曾經的海誓山盟,他的情既不能禁又不能堪,
猶如江河奔瀉、一連三疊的「錯!錯!錯!」他痛喊:「莫!莫!莫!」逼使自己不要再想了。是寸寸腸斷、悔恨交加的陸游,痛悔當時沒能堅持到底嗎?這枚「千斤重的橄欖」(《紅樓夢》語),也只能留給後人,自己慢慢玩味、細細咀嚼了。
那麼唐琬呢?心痛難忍的又何止陸游而已!
這次相遇,唐琬也一樣哀深痛鉅。尤其殘忍的是,在舊人面前,她必須收拾情緒,沒有悲歡;在新人面前,更要掩飾情緒,即使心痛如割地「淚痕紅浥鮫綃透」,也要「咽淚裝歡」地笑靨如昔。因為她是〈釵頭鳳〉說的,他人宮牆中不能攀折的「宮牆柳」。
這位過去經常陪伴陸游、「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賢才女,也填了一首珠聯璧合的答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但也有人說這首詞是後人依殘本補成。

六十年風風雨雨吹不散陸游心頭的倩影

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沈園,經影像後製,百度地圖

陸游還有英雄不為世用的悲劇

當陸游以四十八之齡參與南鄭(今陝西漢中)幕府時,前線的戰況相當激烈,他懷抱著「自許封侯在萬里」的大志,激昂慷慨地遠赴邊塞,想要效法班超投筆從戎。他常在邊塞幕府接待從淪陷區逃出來、傳送軍情的志士;常和士兵戍守邊防、枕戈待旦,「睡覺(ㄐㄩㄝˊ,醒)身滿霜」;或是在烽火高臺下悲歌擊筑、憑高酹酒;也有馳驅獵射,雪地刺虎的壯舉……,構成了記憶中的豪壯回憶。

然而隨著王炎未及一年便被召回、罷免,陸游也長期被投閒置散了。英雄失路、報國無門,「老卻英雄似等閒。」
從二十歲立志「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到兩鬢霜白的老翁。最後,陸游老於滄州,望著已如秋霜泛白的髮鬢,再怎麼「英氣凌雲」的他,也只能「回盡鵬程,鎩殘鸞翮」,任淚水空流,悲嘆「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了。

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訴衷情〉     


最後,歷經了國家悲劇、家庭與愛情悲劇的陸游,晚年在心境上有了一番轉折。
無論對唐琬多麼地不能忘情,只能空留遺恨!
滿腔「詩情將略」的「鬢雖殘,心未死」,也只能「蕭條病驥,消盡當年豪氣。」
於是他的心境轉趨塵外,一竿風月地寄身湖山,「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了。
他說:「鏡湖原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蕭散中不失遒勁昂揚!
〈卜算子〉則可視為陸游一生的註腳: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永遠的「香如故」──陸游的丹心赤誠!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