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格律雅詞陣營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吳文英(約1200-1260),號夢窗。不過有關他的生平,因一生未任官職,經常往來蘇、杭間,過著清客般的生活,史傳故籍都沒有詳細記載。但他的詞中有一種末世哀音、一種悲慨故國剩水殘山的哀傷蘊蓄,雖然不能確知他是否歷經南宋滅亡?推估應在宋季末的理宗晚年或度宗咸淳八年,應曾親見南宋國勢日漸削亡。他存詞三百多首,詞集為《夢窗甲乙丙丁稿》。
對於夢窗詞,歷來評價不一。他注重思力安排,字面頗為隱晦,《四庫提要》說他就像「詩家之有李商隱。」喜歡的人愛他高超的謀篇佈局和修辭技巧,稱讚他是最值得學習的兩宋四大家詞人。周濟《宋四家詞選》把他列為和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同等地位。持反對意見的人則認為夢窗詞堆砌辭藻,表面上光耀眩目,立意卻太晦,使人不知所云。張炎《詞源》有一段話,形容夢窗詞如「七寶樓臺」,雖然眩人耳目,但拆碎下來卻「不成片段。」王國維《人間詞話》甚至用夢窗自己的詞句:「映夢窗,凌亂碧」,加以譏刺。
這是因為夢窗詞富於奇思壯采、又講究研鍊之功,和周邦彥、姜夔等格律派詞人同一路數,都以精美工巧取勝,所以和另一派講求自然感發、讀者直接興感共鳴的路數不同,呈現出深思精慮、結構佈局、用典使事的顯然不同審美標準。
以吳文英負有盛名的〈八聲甘州.靈嚴陪庾幕諸公遊〉為例,便可見夢窗詞的深美閎精: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裏吳王沈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
這首詞是吳文英登靈嚴山館娃宮時所寫。
地勢平坦的江南平原上,卻有一座岩石聳拔、山澗淙淙的靈嚴山(古稱石鼓山),拔天而起,姑蘇一帶依賴屏蔽。而當年的吳王夫差就為西施在這裏建了館娃宮。
剛開篇,夢窗就氣勢宏闊、充滿想像、極其誇飾地說這座靈嚴山,彷彿是哪個遙遠時空的流星隕石墜下所化成,同時還幻化出許多倉崖雲樹,和紀錄了興亡往事的「館娃宮」。可是他接著一轉,卻嘆息那金屋如今只剩下殘霸宮城,而美人也早已煙滅了。這就是前人讚歎的:「夢窗每於空際轉身」,這是要具備「大神力」的人才能夠地啊!
再說到靈嚴山前,有一條採香徑,據說吳王當年曾在山中種香花,讓美人泛舟溪中以採香。
從靈嚴山上看下來,溪水筆直如箭,稱為「箭徑」;但是當歷史化為往事時,夢窗在箭徑上只覺得酸風射眼眸──「酸風射眼」既是夢窗的真實感受,也是借典寄託興亡感慨。「酸風」的背後更有一個悽愴的歷史故事:據說漢武帝為求仙,在殿柱上鑄造一個銅人手捧露盤承接天露,以此入藥可以冀求長生不死。可是漢武帝還是死了,漢朝也滅亡了(那麼南宋能逃過亡國命運嗎?)後來魏明帝令人將漢宮銅仙移置魏都。不想拆盤上車時,仙人竟悲泣地潸然淚下,因此得以復留長安。
唐詩人李賀於是寫了〈金銅仙人辭漢歌〉,說:「東關(魏都鄴城)酸風射眸子」、「憶君清淚如鉛水」──所以「酸風」寓有濃烈的黍離之悲。
至於「膩水」,更是多所譏諷。
唐詩人杜牧的〈阿房宮賦〉,說阿房宮的美女晨起梳洗,光是倒掉的脂水,就足使得渭水上浮起一層油光,「渭流漲膩,棄脂水也。」
那麼,「膩水染花」便不論是寫吳宮、秦宮,還是暗喻宋室,其中都寄寓了驕奢亡國的興亡感慨。
另外館娃宮中有一個「響屧廊」。據說當年西施穿著繡有鴛鴦的拖鞋走在廊上,會有清晰的足音傳響──此刻,夢窗依稀又聽到了廊上腳步聲。可是再一細聽,卻是秋葉陣陣飄落,隨風掃長廊。往事成空、落葉淒涼的蕭颯感遂油然升起。
下闋夢窗回到宮裏吳王沈醉美色上。他借古諷今,意有所指地點出了沈醉亡國、獨醒全身的主題。
吳王因為貪戀美色而亡國;則宋朝上下歌舞酣醉、耽於逸樂,有什麼不同呢?如今就算有心振作,又要去哪裏尋找那獨醒的智者,一如具有謀略、能救國、又不慕榮利的志士范蠡呢?至於像吳文英這樣一個連科第功名都沒有的人,那就不用說能使得上什麼力了。他只能滿頭白髮、無可奈何地悵對大好江山。
然在如此高漲的感時傷世情緒之後,夢窗又一次「轉身」,他將鏡頭轉向高遠的天際,融情入景地將一腔感慨向渺遠的天邊推去。
站在靈嚴山上向四面眺望時,他看見倒映著天空景象的水景,看見斜陽、落日與亂鴉。杜牧嘗有詩:「長空淡淡孤鳥沒,萬古消沈向此中。」斜陽在古典文學中本寓有朝廷末世之意,所以表面寫景,實際上是寄情、抒發幽思。
而此情此景,至此就只能借酒消愁了。只不過當作者登上最高處的琴臺時,極目所見,依然是一片連接天邊白雲、引人愁思的秋色無邊。
在高遠且蕭颯的詞境中,夢窗弔古傷今地道盡了一代興亡往事,以及詞人心頭哀音。而其謹嚴的結構、豐富的想像與內容、華美的辭藻和用典、高遠的詞境烘托等,在在都傳達了格律派詞人的用心所在。
夢窗詞的佳處不在於表相的字面華麗,在用字精巧的形式美以外,他更以深厚內涵、豐富情感、生動氣韻,使讀者在典麗之餘,復能感受深摯的濃情而玩索不盡,這是後世學其詞者而徒務字面所無法比擬的。這是在姜夔「清空」外,格律詞另一「質實」的表現,讀者各有好尚。
夢窗詞重視雕琢,固是不錯;但他不是一味堆砌,他「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這種厚重氣格,須是出於肺腑的沈摯之思、浩瀚之氣,這正是夢窗詞的「厚處難學。」但必須讀者深加玩味,才能感受他隱而不顯的憂思低迴。這也是在北宋詞以自然感發為主,筆墨淋漓酣暢顯而易見,大聲鏜鞳容易感動人心,易使讀者興感萬千以外的另一種美感型態。
……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