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遂深李煜詞（下）

如此巨大的生活落差，搥擊在後主深情敏銳的心靈上，譜成了人間一首首蕩氣迴腸、令人掩卷的詞篇。

後主以單純明淨的語言、深度準確的刻劃，再自然不過地抒寫著自己的感情；沒有過多的塗抹、裝飾，沒有物象的羅列、堆砌，他在《花間集》「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的精美以外，以最真切、自然的感受，深深地扣動著讀者的心弦。後主的無限江山，已是別時容易見時難了；往事早已成空，明月也只有空照秦淮，天總教心願與身違的。

對於後主來說，現在除了夢鄉與醉鄉以外，世路還有那一條堪行？於是他寫下了〈烏夜啼〉：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敧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壺漏已盡、天色將明，但是後主依然輾轉、長夜不寐地傾聽著秋風秋雨。他的心潮也如風雨交加般地不能平息。最後在後主愈掙扎愈是莫名的痛苦中，他只好自我解嘲道：人生本來浮生一夢，世路難行，那就「醉鄉路穩宜頻到」吧！

從〈玉樓春〉志得意滿的「醉拍闌干」，到〈烏夜啼〉藉著醉酒逃離現實、暫求解脫的「醉鄉路穩」，其間的悲痛是何等深沈啊！就在後主起坐不能平，不能有片刻平靜的心湖裏，他對未來惶懼了，這種無盡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呢？

斷腸淒切的名篇〈虞美人〉

春花、秋月，皆人間至美，然而對後主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無盡的往事中，後主不勝黯然神傷──良辰依舊，美景還在，只是人事已非；我的愁、我的淚，就像那一江永遠不能停止奔流、無盡無休的春水。在後主的詞篇中，我們看到了什麼叫做「亡國之音哀以思」。

緊接著的七夕夜，後主生日。他因悲作樂，命妓歌唱，聲聞於外，太宗聞之而怒；又因後主詞中每云「一江春水向東流」、「小樓昨夜又東風」，太宗疑後主愛用「東」字，是思念江東、暗圖恢復之意，於是當夜便派人賜其牽機毒藥。可憐這位「滿鬢清霜殘雪思難禁」的亡國君主，遂從他緬懷故國、夢斷鄉關的痛苦中解脫了，時年四十二。
直抒胸臆的後主詞，純以白描取勝，後人愛極了他的詞。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曾以「粗服亂頭，不掩國色」比擬後主不假雕琢的詞風；王國維也說後主的詞是「神秀」（溫庭筠的詞是「句秀」，韋莊的詞是「骨秀」）。

正由於後主之情深，所以其詞往往能以情勝，在韋莊、馮延巳或以詞自抒情性外，扭轉了詞之「應歌而作」；將詞從粉黛釵裙的小圈子，引入直抒人生感懷的大道中，並推向宇宙人生的高度與廣度，完成了詞從「娛賓遣興」到「以詞言志」的轉變。尤其他千錘百鍊卻不見斧鑿痕跡，自絢爛中褪盡芳華，出色而本色的藝術表現力，更是深深扣動了所有國人心絃——李煜在政治上失敗，在文學史上卻成就了後人難以企及的詞中帝王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