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桃花源?
莊子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一定要做大鵬鳥嗎?――斑鳩和蟬無法決定自己的快樂
〈逍遙游〉在大鵬鳥之外還有斑鳩與蟬的另一族群,以牠們的對話來看――「我決起而飛,搶(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牠們奮力起飛,碰到了榆樹就停下來休息,有時就算飛不到或飛不上去,那就掉落地面便算了,何必要做飛上九萬里雲霄的艱難之事呢?從這裡看,牠們也是安分自足、快樂而任心自在的。所以我們於此也可能提出人生一問:一定要當大鵬鳥嗎?
莊子有「齊物」之論,他不會「執一」無權(變通)地要求一個答案,更反對世俗價值,所以《莊子》不是把飛天九萬里的大鵬鳥視為人生唯一的選擇;何況莊子深知要成為大鵬,需要「深蓄厚養」,絕非一蹴可就,更非人人所能!莊子只是提供了一種安頓心靈的方式,為眼界受限制的人們,打開一個完全自由的心靈視窗。那是在個人形體擺脫不了現實困境,無法逃離「殊死者相枕、桁楊者相推、刑戮者相望」的現實無力下,唯一仍然能夠保有自由的一條心靈之路,而不是要求每個人都去當大鵬鳥。大鵬鳥可以「形」在現實困境,「心」卻不為「形」累,在九霄雲天無邊際地遨游;而斑鳩與蟬的安逸、「形」之自得其樂,處平世猶可,但若身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困阨中,沒有了心靈自由的空間,便只能任人宰割。也就是說,小鳥的安逸自適是「有待」的,需要客觀條件成全;心靈無法自由馳騁,牠就沒有自主決定能否快樂的能力。然而我們從來就決定不了環境,唯一能做的,是提升自己的心境,讓自己不要「心」為「形」役。
我們也可以說〈逍遙游〉的鯤、鵬、斑鳩、蟬與小麻雀等都是象喻,其大、小在「心」而不在「形」。所以大鵬鳥和「之二蟲」眾小鳥們的分別在哪裡?就在他們視域與眼界的大小。
◎大鵬鳥和「之二蟲」的分別在眼界
當斑鳩與蟬面對大鵬鳥的九萬里高飛向南時,牠們以自己的眼界為高度,安樂自適地譏笑大鵬鳥,「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何必要如此辛苦地飛得那麼高那麼遠? 「徙於南溟」又有什麼用呢?對此,莊子評論到: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以外出的行人為例,他需要攜帶的糧食視目的地遠近而定。去郊外、百里和千里之遠,備糧的多寡,便會有三餐、一夜糧以及備妥三月糧的區別。但是飛不高又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小斑鳩與鳴蟬,就像夏蟲如何語冰?蜀犬會吠日,沒見過冰雪的夏蟲如何和牠談論冰是什麼?多霧的蜀地連狗都覺得太陽稀奇。「之二蟲」又如何能懂天地的遼闊、山川的壯麗,甚至風暴雨雪的挑戰呢?所以莊子又藉小麻雀之譏,呈現眼界高下的區別――赤鴳笑說:「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小麻雀蹦跳不已,在蓬草蒿萊間上下飛躍,牠覺得這就是已經是「飛之至」了,樂莫大為!哪裡還需要去什麼外界闖蕩?大鵬鳥飛那麼遠到底要去哪兒啊?要做什麼呢?――這就是燕雀焉知鴻鵠志!「之二蟲又何知?」
關於大、小之辨,莊子又構築了一段他與惠施的對話。當惠施告訴莊子,他收穫了一個果實五石的大葫蘆,如果用來盛水,水的重量會超過葫蘆本身的堅固程度;剖開做水瓢,則又無處可容,在一無可用的情形下,只好將它敲碎了。這時候,莊子便又說了個著名的寓言故事:「蓬塞其心」,諭以當一個人眼界太狹、成見太滿時,就會看不見那道「虛室生白」的亮光。他說:
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裂)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ㄆ一ㄥˊ ㄆ一ˋ ㄎㄨㄤˋ, 漂洗紗絮)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ㄩˋ,賣)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ㄉㄢˋ,容量)之瓠(葫蘆),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我們常被成見包圍,很容易看見什麼都先有定見。故事中的宋人,憑藉著祖傳能讓雙手在冬天不龜裂的藥方,世代從事漂洗絲絮的行業。後來一個異鄉人以百金買斷了這個藥方,賣給吳越水戰中的吳國,因此大敗越人,並獲得裂土封侯。莊子說,同一個藥方,因著其用不同,結果大不相同,所以他天馬行空地告訴惠子,既然有個大葫蘆,何不繫為腰舟,隨舟浮於江湖,還反過來煩惱它無處可容?人若不知天高地厚而封閉、固陋,便會落入僵化的思考,扼殺了活潑的創造力。莊子希望透過這個寓言打開世人閉塞的心。當一個人的眼界提高、心胸開闊,便能如大鵬俯瞰大地,心靈自由而隨處突破藩籬,大破大立,破用出圍。
◎「鯤鵬之化」不是一蹴可就――「積厚」才能轉化
但是想要成為大鵬,不是憑空實現的,其間須有轉化歷程,「鯤鵬之化」需要涵養,也就是深蓄厚養的「積厚」之功。〈逍遙游〉說: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憑)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一ㄠˇ ㄜˋ,阻斷)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聚積的水如果不夠深厚,便沒有足夠的力量負載大船;想要行船,如果只是傾倒一杯水在堂前低窪處,這船就只能是一根小草般大,那怕是放上一個杯子,也會膠著擱淺,因為船大水淺啊!於此可知,大鵬鳥如果沒有足夠的風力承載牠的鳥翼,將也無法飛翔,想要飛上九萬里青天,積風就得在鳥翼下,才能乘著風力、背負青天,遨翔無礙地飛向南海。
不過道家說的「積厚」不同於儒家,不可望文生義地依照長期主流的儒家觀點解釋。道家不是要累積道德仁義、知識學問、聰明智慧、物質財富……;而是一種「為道者」向自然之道學習「無為」――「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過程。要用「日損」的方式來減少其成心成見以及有心作為,直到趨近「無為」,才能實現「無為而無不為」的「道」之自然。這是道家獨門的功夫法門。
所以,道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說天地不會偏袒愛護、一視同仁地對待萬物,萬物都如祭祀用的紙狗般,一概平等。是故如何向「道」學習?老子說:「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用減少私心欲望的方式回歸樸素的本質。莊子更進一步地談到用「心齋」、「坐忘」,甚至「墮肢體,黜聰明」、「槁木死灰」的方式,消解、消解、再消解,以忘卻我之有「形」,此亦略同老子說「吾有大患,為吾有身。」這樣才能徹底放下人類特有的狡詐慧黠。如此,則人們在面對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能不肖、是非毀譽、寒暑飢渴等造成心靈痛苦的無常事變時,便能做到「外形骸」的淡然視之、不去重視它,順應自然而不耗損心靈。須是有了這樣的心靈「積厚」,才能「轉化」,亦如鯤化為鵬而能展翅翱翔在廣大的宇宙中,隨順自然地順應萬物流轉的「物化」形象,逍遙自適,無牽無累。至此,便是我們的心能在繽紛的世界自在地「游」於無窮了。
「無何有之鄉」――游心於無窮就是生活世界的桃花源
莊子從天道自然的高度,消解我們對生命「現象」的執著,那麼在現實世界裏,人是否也能隨著思維轉變,在安頓了「心」之後,進而「形、神」互為影響,盡其可能地安頓有限性的形體?以使生活世界更「形、神合一」地逍遙自在?對此,從老子到莊子強調「破執」。由於人們常囿於「我見」,陷溺在不自知「無知」的狹隘陋見中,就像〈逍遙游〉的蟬、斑鳩和小麻雀,牠們確實可以「大小自適」地適性安命、各得其所;但是當牠們狂悖譏笑「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鵬鳥,並向大鵬炫耀牠們騰躍數仞、翱翔蓬蒿的「飛之至也」時,就是淺陋無知了。這亦如同坎井之蛙向東海巨鱉誇耀井水之廣、之樂、之自由。所以〈逍遙游〉除以近郊的三餐備食和千里之行的三月聚糧相比外;又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的菌菇和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的寒蟬,怎知夜晚與春秋?即使以人們所知的彭祖八百歲為壽,和楚國靈龜或上古大椿樹動輒以千、萬計年相比,也可見其「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莊子希望能夠破除人們對價值成見的執著與無知,因為人心被世俗價值拘縶縛綁、心靈習慣被成見長期制約,精神層面就只能亦步亦趨地不得自由了。
想要在現實世界中自在地「游」,我們需要多元視角、多邊思維的開放心靈。莊子知道「心游」言論乍聽之下很難為一般人接受,所以〈逍遙遊〉又借惠子之口批評他的言論:「大而無用,眾所同去。」還鄙視地把他比為「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說是即使種在路旁,匠人也將不屑一顧的大樗樹。然後莊子始「夫子自道」地說出旨意:
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遨)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ㄌ一ˊ)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以攻擅心機的黃鼠狼擅長蹲身伏低等待雞、鼠路過,和「其大若垂天之雲」卻不能捕鼠的大斄牛相對比;斄牛看似「無用」但能全生,黃鼠狼則雖然敏捷,東西跳梁、不避高下,最終不免身陷機關,死於網羅。所以像大樗樹有什麼不好?以其「無所可用」而「物無害者」,它不會被斧斤砍斫,更可以被種在「無何有之鄉」的廣漠郊野,人們在樹下徜徉,逍遙地休憩寢臥,這就是一個人間桃花源,又何必爭鋒,反受到困苦?然則「有用/無用」豈能一概而論?又豈是單一視角所能論斷?
又譬如〈人間世〉那棵「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的櫟社樹,這棵大而美卻一無所用的「散木」,也正是以其「無用之用」而得以全生。櫟社樹之美,美在它以「無用」擺脫了世人眼中的「有用」。在人們眼中看來「無用」的散木,對櫟樹的長壽而言反而是「有用」,這也像極了東坡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退一步、換個視角,不要用絕對價值與成見來看待事情,則人人皆可以在「無何有之鄉」各自安生。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