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內心的小劇場

魏晉名士的放浪形骸,是一種「痛→悟→達」的不得已而為之,阮籍、嵇康是其中最負盛名者。放浪形骸可以視為「名、實之辨」的外核,對於批判當局「藉名教為『名』行誅殺之『實』」具有保護色。不過,不願出仕,終究成為嵇康以生命作為代價的堅持。

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內心的小劇場

魏晉名士放浪形骸,譬如阮籍酩酊酣醉、嵇康疏狂嬾慢,充分表現「自然」與「名教」的衝突;但其實他們建構的思想理論,有意通過詆譏儒家道德名教,藉由「名/實」之辨,來隱晦寄寓對時局「以名教為『名』、誅殺為『實』」的「名實不合」批判。檯面上放浪形骸的譏諷名教,實則為檯面下不願黨同皇親權貴以及批判「假名教」提供了保護色。惟後世對於魏晉名士為什麼要進行「名、實之辨」?少有深刻認識。

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內心的小劇場

晉襲魏統,晉朝的天下是由晉武帝司馬炎開啟的;但其實他的父祖輩,才是真正為他打下天下的人。在《三國演義》中不斷和諸葛亮鬥智的司馬懿,是晉武帝的祖父;俗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晉文帝司馬昭,是他的父親,不過文帝的名號是晉武帝所追封。

在晉之前,則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局面,最終由魏國勝出。魏文帝曹丕在襲位父親魏王曹操,並於220年受漢獻帝禪讓、代漢為魏後,便開啟了「曹魏」天下。
之後,歷明帝曹叡崩逝,少帝曹芳由太傅司馬懿、大將軍曹爽共同輔政;然而司馬懿於249年發動「高平陵之變,斬殺曹爽,自此司馬家成為曹魏的實際掌權者,曹魏名存實亡。
接下來的曹芳、曹髦、曹奐「三少帝」,則曹芳被廢、曹髦遭弒、曹奐受脅禪位;司馬懿之孫司馬炎於266年受禪稱帝,改國號「晉」。歷史更迭,快得超乎人們想像。

放浪形骸,可以視為「名、實之辨」的生活版,它為極其嚴肅的課題、劍指「藉名教為『名』行誅殺之『實』」的政治批判的「名、實之辨」,提供了保護色,像是披上一件足以眩人耳目的外衣。實則放浪形骸不過作為外相、「形名」罷了。

現實生活中,阮籍刻意衝撞禮法、不遵禮教,倡言「禮豈為我設邪?」但是對於兒子阮渾及其堂兄弟也想要效法任誕行為,他卻反對。因為他們不識阮籍「之所以達也」,想要效顰的背後,根本不懂阮籍的放達是出於憤激時事的原因。
阮籍事母至孝!但是當他的母親去世時,他正與人在外下棋,對奕者說你趕快回家吧!阮籍卻直到棋局結束才離開。看似放浪的行為,其實他的內心大慟!他飲酒二斗、大聲一號,吐血數升;母親將葬,他仍是吃肉喝酒,大號一聲,又吐血數升,整個人哀毀骨立得幾不成人形。

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內心的小劇場

阮籍想表達的是:哀痛與否繫於內心,其與酒肉何干?居喪不葷只是世俗認定的符碼、即外相的「名」,內在的哀慟才是「實」;然而世人普遍認為只要完成外在形式的「名」,便可以忽略內在的本體之「實」,所以他以具體行動批判用外在之「名」代替內在之「實」,是一種「名實不合」。

他以違背世俗對守喪共識的大吃大喝作為能見的外相,實際上內在卻哀痛得吐血而形銷骨立,以此表達對世人徒事「假名教」的造假不滿。外在眩人耳目的虛名、形名、名相,不論外表多麼華麗,終究只是一件外衣,是「名」不是「實」。也好比現代喪禮中常見花錢雇人代哭的「五子哭墓」,絲毫不見「孝子」之「實」,哭者一下台便也言笑晏晏,這種徒具形式的表面哀榮,與孝道何涉?

再說嵇康:
嵇康家貧,屋旁有一棵柳樹,夏天暑熱中,他常和「七賢」之一的向秀一起鍛鐵樹下。其時很負盛名又富於才辯的貴公子鍾會,久聞嵇康大名,於是吆喝了一群名流,極盡排場地前去拜訪他。結果嵇康鍛鐵不輟,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等了很久,鍾會在極度自討無趣下正要離開,這時不喜權貴的嵇康才挑釁地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也絲毫不讓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互相鬥場的絃外之音,為嵇康日後的死埋下了殺機。後來鍾會逮著機會,便在文帝司馬昭面前譖言:「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勸諫要藉由小事情來誅除嵇康。文帝信之、並害之,乃有嵇康東市之禍。

嵇康曾與高士孫登遊;孫登沈默自守、一向少話,他在嵇康臨去時說:「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他早已從性情預言了嵇康不能免於一死的下場。嵇康「剛腸嫉惡,遇事便發」的個性,到底成為他的一個致命傷。

總為浮雲能蔽日!在腥風血雨的迭代下,時局怎麼可能平靜?
司馬家就算戴上了皇冠,要如何堵住眾人的悠悠之口?進使人才為我所用?所以從司馬昭以來就託名於「孝治天下」,想用儒家的道德名教遮羞,彷彿我說「我是」,那我就真的「是」了。譬如曾幫司馬家奪取政權而位居要津的何曾,他以仁孝聞名;但《晉書》說他奢豪華侈,「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面對滿漢全席、食前方丈,他總嘆說沒有能讓他下筷子的東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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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酒遁的神級拒婚

在現實生活面,魏晉名士竹林七賢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極不自由的時代,動輒得咎、言行賈禍、誅殺異己,是那時常態。像是阮籍不願意和司馬昭締結親家卻又不能拒婚,他只好藉由酒遁――拚上了健康、連續酩酊酣醉、不醒人事六十天,讓前來說親的人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也讓司馬昭相信了如此醉人實不足為患。這可算是古人的神級拒婚吧!

曾經目睹何晏、夏侯玄、嵇康等名士被殺的阮籍,總是獨自駕車到沒有路了的極偏僻處,大聲慟哭,嘆「時無英雄,使豎子(小子)成名。」作為正始文壇代表的八十餘首〈詠懷詩〉,正是阮籍悲愾憂憤,「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用以澆滅胸中塊壘的痛苦紓發。他通過「阮旨遙深」、「文多隱蔽」、「歸趨難求」的藝術形式,讓人抓不到把柄、摸不著頭緒,無法羅織其罪名。
阮籍在嵇康被殺後,便自朝中引退,但他仍向司馬昭表面輸誠地主動討要個小官來做,他自薦為步兵校尉,說是因為廚中貯有美酒數百斛。而他原來的滿懷經世濟民抱負,在政治的黨同伐異、誅殺異己下,也只能轉為酣飲自保。

●夕陽中的〈廣陵散〉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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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扉頁上的那一幕――「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壯烈殉道的嵇康顧視日影,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向世界告別,淒美又淋漓盡致地把一場政治誅殺演繹到最高點。

當一個絕世人才擔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又碰上鍾會對司馬昭的耳語:「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他怎麼還能有生路呢?
鍾會深諳文帝心理、知其痛腳,所以他告訴司馬昭,想要一統天下,唯一須要顧忌的,就是嵇康這個臥龍,絕對不能讓他被起用,否則風雲會變色。再加上於時三千太學生擔心得聯名上書,請求晉文帝放過嵇康一馬,於是乎嵇康以血釁刀(ㄒㄧㄣˋ,祭祀時塗血於器)的命運就被定格了,這無異是嵇康的催命符啊!

如此深孚人望的嵇康,「龍章鳳姿」卻「土木形骸」、不修邊幅。他完全不願與司馬家虛與尾蛇,所以當同為「七賢」的山濤向當局薦舉嵇康時,嵇康只好藉由極度醜化、詆毀自己來拒官,寫了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和山濤斷交。
山濤曾是嵇康神交的好友,因山濤另應選官,便推薦嵇康自代;嵇康則在信中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希望司馬昭能放他一馬。
他說自己喜歡睡懶覺,受不了上早朝;又愛釣魚、彈琴,無法忍受吏卒跟隨;在朝廷上正襟危坐,腳麻不能搖動;身體總是佈滿虱子,穿著朝服,身癢極了卻不能亂抓;他還招認「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一個月半個月不洗臉是他的家常便飯,倘若不是悶癢到太難受了,他通常是不洗澡的……這、這、這,真要叫他當了官,他怎麼會受得了呢?

嵇康顯然有意表現疏狂任誕,甚至不惜醜化自我,只求能夠遠離官場。他也一再表白,說自己「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一心只想「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游山澤,觀魚鳥。」――姿態都已經放得這麼低了,結果司馬昭還是容不下他。畢竟他疾言責備山濤荐官,就是不肯和司馬家合作交好。

不願出仕,終究成為嵇康以生命作為代價的堅持。

總要有個載體吧!――「名、實之辨」的學術寄託

曾經,嵇康最自嘆不如的,就是他不能做到像阮籍般「口不論人過」;他「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的個性,到底為自己招致了禍端。所以在一個連說「不」都沒有自由的時代中,要如何運用隱晦的罵人藝術進行時事批判?既危險又充滿了理想性。這時候,學術的「名實之辨」、「言意之辨」、「本末之辨」……,就為這群名士提供了一個突破口與立腳點――讓理想的「聖人」觀與「道德名教」脫鉤吧!這樣的學術寄託看起來是安全的。

從東漢末年董卓之亂,到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魏蜀吳三國鼎立,再到司馬炎篡魏,期間的政權動盪、戰爭頻繁、疫病流行、權力鬥爭、政治誅殺……活在戰亂與死亡陰影下的人們,對生命的焦慮與虛無感加劇,到底理想的人生要活成什麼樣貌?――對現實妥協?抑或追求生命超越?那個時代,嚮往不朽的求仙思想和享樂主義兼而有之,儒家已不再是穩定社會人心的主流,道家和道教思想蔚為興盛。在「孔、老孰為聖人?」的流行議題和「儒、道之辨」下,魏晉人士表現了對於「理想人生觀」的困惑。

●「禮豈為我設?」的阮籍與〈大人先生傳〉

為了辯證「名」不等於「實」,阮籍寫作了〈大人先生傳〉譏諷儒家,又輔以〈樂論〉、〈達莊論〉,進行儒、道之辨。

什麼是「至人」?理想的「聖人觀」即理想的人生觀該是什麼樣貌?
阮籍〈大人先生傳〉指出自然和諧的人生,是在心境上能夠「來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的。人生中一切的變化遷易,也都是「與道周始」的,從開始到結束、周而復始都同於自然之道。

他論樂,也說最高境界的音樂就是「和」的境界,是一種沒有個人歡悲情緒的和境,所以真正擅樂的人可以擺脫個人情感因素,純粹地演繹一首絕美曲子,「人安其生,情意無哀,謂之樂。」那是一種吐向蒼茫的寂寞寥廓之音,是希慕自然諧和的「得意忘言」,其聲與自然渾同、與天地通和、混然而無形無心,故能成為天地「至樂」。
這樣的生命情調體現了魏晉玄風,展現出一種〈樂論〉的生命美學境界。嵇康臨刑前,最後的〈廣陵散〉彈奏,正是「至樂」的最佳詮釋與實踐。

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內心的小劇場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