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實之辨──今人和古人其實有相同的感受

中國哲學發展很重視「名/實」之辨,要求名實相符,譬如劉劭的《人物志》便是為了糾正政治人才名實不符的流弊,而論列天下百行殊類,以便於設官分職。其實不論選拔人才或從事各行各業,都要循名責實、綜核名實,要使名繫於實,才不會形成劣幣逐良幣、無法適才適任的社會問題。
名、實之辨──今人和古人其實有相同的感受





你曾有過受騙的經驗嗎?當我們信以為真、全然相信對方時,事後卻發現上當了。所說的,是「名」;實際經驗,是「實」,所以古人要辨名、實,要求名實相符。

辨析、辯論,常會被認為是逞口舌之勇、是狡辯;中國哲學發展很重視「名/實」之辨,這不免使得今人不懂古人辨「名/實」做什麼?是無謂的吹毛求疵嗎?甚至被譏以閒著沒事。這樣的古今隔閡,會造成後人無法站在前賢肩膀上瞻望前方,不能通過古人智慧以看得更高、更遠。

換成在現代,我們可以試想:當有人說要請你去一家幾星級的餐廳吃飯、或是要介紹一個很漂亮/英俊的人讓你認識,也或者是宣稱某人「學問很好」、「能力卓越」……;但結果呢?事實卻非如此、甚至可能相反,那麼我們會不會因為名不符實的「名」、「實」落差,而感到非常失望?
其實在生活中的諸多面向都可能發生這種現象,譬如徵才求才,卻因特定人士推薦而使條件不合的人被錄取;誇大失實的行銷廣告,造成消費者花錢卻買到劣質品;高位者進行職務分贓,使得饕餮得志、小人橫行;或是吹噓營利,造成投資人血本無歸;亂開空頭支票,使人癡心錯付……。
因此,不論選拔人才、各行各業或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不可以慕名而不知實,務必要循名責實、綜核名實,要使名繫於實;否則將會形成劣幣逐良幣、無法適才適任的嚴重社會問題。更甚者,現今社會層出不窮的詐騙行為,其實也就是一種以欺騙他人為目的的名實不符。是故歷史上劉劭的《人物志》便是為了糾正政治人才名實不符的流弊,所以論列天下百行殊類,以便於設官分職。

中國哲學史從先秦以來就非常強調「名/實」之辨,魏晉時期是另一個高峰,而這是有特殊背景的。
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魏晉時曾經發生執政者以「假名教」為「名」、誅除異己的政治迫害即誅殺為「實」的情形,造成當時很多碩彥被害,如何晏、夏侯玄、嵇康等人都被殺害,也有不得不藉放浪形骸以遠離政治漩渦的,像阮籍以「酒遁」、大醉六十日來逃避帝室的政治聯姻。這也是造成魏晉名士的一個重要背景。

名、實之辨──今人和古人其實有相同的感受

魏文帝曹丕篡漢後,很快地,曹魏又被晉武帝司馬炎篡位;由於奪位,在治統上名不正言不順,於是司馬晉便想藉儒家道德名教來懷柔人心,倡言仁孝治國。

早在三國鼎立的戰局中,司馬家從父親司馬懿到司馬昭、司馬師兄弟,權勢就已經甚囂塵上了,更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巧智爭鬥。而西晉僅歷二世便爆發著名的「八王之亂」,這場極其慘烈的宗室內戰,在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開創西晉基業時,便已經悄悄埋下骨肉相殘的暗鬥。如此王朝卻假借儒家的「名教」為「名」,根本就是一種「假名教」,不是儒家真正的道德仁義之「實」,然而時人在政治束縛下全然無力反抗。

首先是開魏晉玄學先河、善清談與老莊之學的名士何晏,他,父親早逝,母親被曹操納為妾,他被收養且受曹操寵愛;歷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後,他依附曹爽。但在魏少帝正始10年時,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曹爽、何晏等人即於此時被誅殺。後來司馬師又藉機誅殺少帝曹芳的心腹李豐、夏侯玄、廢曹芳為齊王。

而聲望極高、具有「玉樹」之美、善於帶兵、又是優秀文學家的夏侯玄,他舉止儒雅、風流倜儻。曾經,魏明帝毛皇后之弟毛曾與他並排同坐,被評論為蘆葦倚靠著玉樹。
《世說新語》也說他「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並記載他曾經倚在柱子旁書寫,遇到下大雨,雷電霹靂斫毀柱子,他的衣服也被燒焦了,他卻「神色無變」地繼續書寫。
夏侯玄在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並殺曹爽、何晏後,因不願「苟存自客於寇虜」,不肯為了苟活而去寇虜之地。但在一場司空趙儼的喪禮中,他因名氣太大、丰姿太美、人氣太高,喪禮中的數百賓客都對他「越席而迎」,眾賓客都越過座位出迎他,激起了司馬師對他深獲人望的猜忌,於是借李豐一事加害他。四十六歲、被族誅的夏侯玄,臨斬,《三國志》說他:「顏色不變,舉動自若。」

阮籍則雖然逃避了司馬昭的帝室聯姻,但也自保地討要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官來做──他乘驢到東平郡,拆掉所有府舍圍牆,使內外相望,清簡法令後,十數日便還。又在嵇康被殺後從朝中引退,不過他自薦擔任步兵校尉,因為可以飲用那廚中貯藏的數百斛美酒,藉由酩酊酣醉以示無意仕途、不足為慮。至於他留名文學史上、志在譏刺卻文多隱蔽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厥旨淵放,歸趨難求。」他總是一個人駕車外出,走到沒有路了的地方,慟哭而返,並在楚漢交戰處嘆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傷痛正是在這樣一個已經沒有了英雄的時代,才讓這些跳樑小丑獨霸鰲頭。

名、實之辨──今人和古人其實有相同的感受

再說到嵇康,他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竹林七賢」的代表,「性烈而才雋」,「龍章鳳姿」卻「土木形骸」,不修邊幅。

當時非常盛名的道士孫登曾對嵇康說的話:「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他所預言的,嵇康的個性恐怕很難免禍,果然在嵇康和鍾會的交鋒中被印證了。
其時,精練而富於才辯的潁川貴公子鍾會,夥同一群名流極盡排場地前去拜訪嵇康,嵇康卻置之不理地在樹下繼續鍛鐵、未曾停歇。過了很久,直到自討無趣的鍾會受不了了、將要離去,這時嵇康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兩人互相挑釁、互不相讓的絃外之音,以及鍾會的怨懟──你果然就像時人所說的傲慢無禮,到底埋下了鍾會在司馬昭跟前藉機讒言的、嵇康的殺身之禍。

話說嵇康、向秀和呂安素來友善,總是嵇康鍛鐵,向秀幫忙鼓爐;呂安種菜,他幫忙澆水。後來呂安被兄長呂巽枉訴繫獄時,嵇康因挺身為呂安作證,反遭誣陷,一併入獄。鍾會於是趁機對司馬昭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宜因釁除之。」鍾會說的,正是帝王家最聽不得的,竟還有人有本事和他搶天下,所以想要得天下就要先借機剷除對方。這時候,三千人太學生更群聚請求免除嵇康一死、欲請嵇康為師,這不啻是火上加油!
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地,索琴彈奏一曲聲調絕倫的絕美樂音〈廣陵散〉,惟嘆:「〈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這就是向秀〈思舊賦〉說的「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在一個理想與現實嚴重悖離的時代,在那樣可以用「莫須有」罪名殺人的政治氛圍與年代裏,士人面對生命的衝擊、無力感,身為時代菁英能夠做什麼?以身殉道、如獅子般「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到底還是殺身成仁了;稍早的,司馬昭流淚請求司馬師赦免夏侯玄時,司馬師也反問:你忘記在趙司空葬禮上的事情了嗎?──時勢如此,讀書人,那就且留千秋後世名、發為理論進行「名/實」之辨吧!就用學術理論告訴後人:要「名、實相符」吧!
雖然無力扭轉大局,至少也要透過學術理論,告誡後人:虎狼為心的「假名教」之「名」,不等於道德仁義之「實」,必須「名」與「實」相符才能名正言順。
所以後人也莫要再說古人「名/實」之辨究竟要做什麼了。前賢以血淚書寫下來的思想史,不僅僅留下了當時的那道風景,實際上也以智慧之光啟示著後人:名要準實;名實不符,既害人也留下了後來的罵名。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