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匱石室、名山大業的背後,充滿了古聖賢的艱辛孤寂。當他們選擇一條「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傳道」之路時,就已經決定了人生的難行之路。
那麼,什麼是合理的天人關係?西語有云:「人的盡頭是天的起頭。」什麼時候該承擔?什麼時候該放手?什麼時候又該開天闢地?
是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是順時應人、聽天由命?
明代賢哲王陽明也是歷經宦官劉瑾追殺,在貴州龍場驛的惴惴不安中頓悟了「心、理合一」的良知之學,才「既破山中之賊,也破心中之賊」的,故自誓「吾惟俟(待)命而已!」不再究心於一己安危,從此聽乎「天」、由乎「命」了。
是故孔子曾經告訴弟子:「女(汝)安,則為之。」孟子也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人必須走在仁義之路,才能得到一生的心安。因此對德性義理、明智達善,我們不能「任天」而歸於「命祿」;對於富貴利達之人性好惡,則要本著良知良能順天應命。
我們以《論語》下文為例: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孔子的弟子冉伯牛重病、將死,孔子非常痛惜。在探病的時候,從窗外(牖,音ㄧㄡˇ)拉著他的手,痛言:這是天命吧!這樣的人不該有此惡疾,而今卻竟得病,這是天命吧!
子罕言「命」;為什麼孔子很少說「命」?
有些事情是人力所能為之,有些則是人力所不能為之的。孔子僅就個人「主觀」上能夠做得到的事情言,是一種責求個人之「不為也」、而不去苛求其所「不能也」。譬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就是一己能夠主觀掌握的,必須盡其在我;至於如「斯人而有斯疾」等涉入死生窮達之命限範疇者,是為人力所不能為,甚至堪稱「志士之大痛」者,則孔子不強求。因此在伯牛病重時,孔子極其痛心地連說了兩次「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得到這麼不好的病呢?「命限」實非人力所能主宰者,所以孔子存而不論。
現實雖然存在「斯人而有斯疾」的客觀命限,我們仍然擁有在有限生命創造無限價值的「立命」理想與自由
在「命限」與「立命」的辯證中,聖人如何選擇和自處?對我們有什麼啟示?
子路曾經宿於石門,第二天開啟城門的隱者問他從哪裏來?當子路一說孔氏,對方即刻回說:
「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隱者知道世亂不足以有為,故意以明知不可行卻執意如此來譏刺孔子。
然而對孔子而言,只要是為所當為,就沒有所謂的「不可」。
另外,佯狂避世的楚狂接輿,也曾在經過孔子身旁時故意唱歌勸諫: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接輿透過歌聲勸告孔子:算了吧!算了吧!盱衡當前局勢,從政實在太危險了啊!
事實上孔子自己也曾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孔子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判斷,
又如何能成其為君子?在亂世中想要行仁政王道,他何嘗不知其難?
但是誠如孔子請子路轉告荷蓧丈人的話:「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針對「行道天下」
和「天之未喪斯文」,孔子必須以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的智仁勇,不計其功、不問成敗地
只考慮「合義否?」
無怪乎有一次當儀封人請見孔子,出來後對孔子弟子說:
「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猶今之警眾搖鈴)。」
孔老夫子就是上天親自揀擇、要為世道「撥亂反正」的天選之人啊!
所以孔子對於「義」、「命」係採分別對待的態度。
君子之仕是個人的行義盡分,而恪盡自己的性分責任是純任自主的,孔子稱之為「義」,屬於人生「應然」的範疇。但是「道」能否實現?在現實中並不是個人能力所能決定,孔子把這種客觀限制稱為「命」,屬於人生「實然」的範疇。如果現實中已經仁至義盡、且盡力了,則「成事在天」的部分就托諸「天」、由乎「命」吧!
是故自許為周公禮樂和文王道脈所繫的孔子,在匡涉險卻「任天」地相信、如果天命還要維護文化,匡人必定奈何不了他。而當公伯寮在季孫面前讒言構陷子路時,他也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道能不能行?由乎天命,公伯寮必不能違天以害子路,所以孔子說「公伯寮其如命何?」
不過,儘管欲行道天下,在主觀的道德實踐外還要客觀條件如政治因素的配合,或說「天命」之繫;於此我們卻也看見了道德價值的可貴,就在自覺和自主性上。雖然現實世界中行善的人未必都得好報,行惡的人也未必受到懲罰,這就是王充說的「性成命定」,性與命不必然聯繫、道德和吉凶要分開來看;但這並不能動搖我們道德實踐的決心,孔子與門徒正是明知「道之不行」,但仍然兩肩擔起傳承聖道的重任,堅定選擇在有限生命和客觀條件的限制下,豁顯生命之無限價值與意義。所以對於「命」,我們要坦然接受「命限」但抱持「立命」理想,不論富貴貧賤與壽夭,人都可以活出有意義的人生。根源此為孔子所期盼的人生之「應然」。……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