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在〈知北遊〉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道家不僅生命美學不同於儒家,其修為工夫也迥異於儒家。一般說工夫論,多會強調積累之功;但由於道家的修為是要學習「道」的無為精神,所以《老子》說:「為道日損」,其所使用的是一種「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工夫,要以日益減損――損去成心、損去成見、不言不辯……來復歸本真,使之趨近於自然。莊子的「齧缺問道」與王倪的「一問三不知」,則可以視為對此「為道日損」工夫的生動示範。
「損之又損」的「一問三不知」
在〈齊物論〉中,齧缺向王倪提出了三個有關宇宙人生的「大哉問」,王倪卻都以「我怎麼知道?」回答他。
王倪口中說的「我無知」、「物無知」,反面對比了世人往往依據成見、不自知「無知」地高談闊論;只有如王倪之自知「無知」者,才是真正的「知」者。
宇宙太大,我們所知道的太少,還是不要爭辯、不要妄作,保持靜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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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溼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或作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莊子.齊物論》
齧缺的第一問:萬物之理有相同的嗎?自然有「絕對之理」嗎?
王倪「不知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否定。
因為天道不但「不可道」;更重要的,當我言議時,「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我怎麼知道我自以為的「知」不是「無知」、我說的「不知」不是真「知」?
天道哪有什麼絕對的理、絕對的美?譬如人怕濕氣,泥鰍呢?人怕爬高,猿猴呢?肉食、草食,甚至腐鼠,物類各有所好;而毛嬙、麗姬等美人,魚見之深潛、鳥見之高飛、麋鹿則快奔。所以世俗言辯的道德仁義、是非對錯,如何知道不是各執己見的各說各話?實則「是非無定見」,人所謂的「知」,往往只是蔽於「一己」、「一曲」之見。
故莊子借王倪之口說:「吾惡能知其辯?」
我怎麼知道他們在辯些什麼呢?況且又都不免於「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有時甚至「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是以王倪毋寧選擇靜默。
齧缺的第二問:你知道所不知道的事物嗎?這裏,文中的「子」(你)可以視為一般人的代稱,所以是問:人們知道所不知道的事情嗎?人們自知「無知」嗎?
就是在人往往無知、卻不自知的情形下,莊子有意地、藉齧缺最後的第三問,道出他的「物無知」看法。
其實這三問,都是莊子通過「齧缺問道」的「夫子自道」。
他真正想說的,就是世人對宇宙的無限性一無所知,因此至人不會妄言妄作,「至人無為,大聖不作」――這就是「損」的工夫。莊子書中多類此形象化的生動故事,「象喻」如何損去成心、損去成見、不言不辯地使心自由,進而使人的精神能夠超越現實桎梏,實現生命情調的「逍遙」之美。
「美」是超越功利與世俗價值的
莊子為什麼突出「無知」才能融入天地大美,遊心於無窮?
道家說的無知、無為、無用,表面看似乎違反了一般人的認知,也經常被誤解與誤用;但其實他們是說:虛心、放下,才能掙脫長期禁錮心靈的牢籠、看見世間種種的美。
所以莊子也曾以梓慶雕刻為例,說明真正的美是很純粹的真心,是超越慶賞爵祿、巧拙非譽等任何功利性目的的。
另外他也曾以櫟社樹「美在無用」破除世人對「有用」的偏執,闡明損去成心成見,以一種虛、靜、淵、藏的「無知」狀態,才能回歸本真、得見真美。
在〈人間世〉中,莊子也形象化描繪了一棵可以讓數千頭牛遮蔭、需百人才能合抱的櫟社樹。
但是作為眾人追隨的匠伯名師,他不像「觀者如市」的人群、不像「厭(同饜,滿足)觀之」的弟子;他對這棵大樹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知道這是「散木」,如果用來造船會沉沒、做棺槨會速朽、為門柱會被蟲蛀,不論什麼製器都不能久。
孰知夜裏櫟樹竟現夢匠伯,說:難道你要我如那「實熟則剝,剝則辱(傷)」的果樹?我之長壽,正在於「無所可用」;若是合乎「有用」的世俗價值,還「得有此大也邪?」並說萬物之未能終其天年的,都是「以其能苦其生者也」、「自掊擊於世俗者也。」
莊子寓言的櫟社樹,其實是以其「無用」擺脫了世俗的「有用」,「無用」才是它能全生的「大用」。是故只要心靈自由,「無用」可以為美、也自有其美,又何必要跟隨主流浮沉?
「美」是沒有目的性的,就是一種純粹的感受
馮友蘭《貞元六書》(取義《易經》「元亨利貞」的「貞」下起「元」,而以「貞元之際」為黎明前的渾沌)曾說哲學的終極境界,乃是「非實用性目的」的「無所為而為」;唯有超越了「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獨立在經驗事物和歷史現實之外,才能具有天地境界的永久價值。
美學亦然,必須擺脫掉一切功利性目的和世俗價值,才能使人真誠而純粹地感受到美。好比莊子說「鯤鵬之化」,當深海巨鯤蓄積了足夠的能量後,衝出海面飛向青天,當牠從窈冥的蒼穹俯視大地時,隨著大鵬鳥的眼界,整個無邊無際的遼闊宇宙,壯美地呈現在我們眼前、盡入世人眼底了;這時我們只要盡情感受這無限消遙與無限心靈的生命情調,而毋須探究其「切於實際」否?鯤、鵬真能互相轉化嗎?
又如〈齊物論〉說「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的至人,我們也無須齗齗爭辯於世上果有此神人否?
莊子正是以生動的「象喻」,諭示我們如果真能做到如此「死生無變於己」、不以外在環境累其心,那麼還會在乎細微的「利害之端」嗎?於此,逍遙心靈便已得到豁顯,足矣!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