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吸毒的人不在乎「知覺」是真是假?他在乎的是「情感」的快不快樂、痛不痛苦、難不難過、好不好過?
知覺問題是認知問題,指向「存在」(existence)與「存有」(Being)的真實性或真理問題的認識論與形上學本體論。情感問題是苦樂愛恨的情欲情識情志之價值論問題。
唯識學的「萬法唯識」理論大部分是在分析知覺現象如何形成?很少分析情感現象如何形成?
唯識學透過指證「知覺之虛幻性」,來證明眾生貪嗔癡之「情感的虛妄性」,對於一個沉迷於迷幻藥幻境而無法自拔的人,是無意義的廢話,因為他早就知那只是幻覺幻境!
如果夢是痛苦的,誰不想醒來?只有美夢才不想醒來!
回到整個佛教的基本問題。唯識宗是中國大乘佛學中最「印度」的一派,最接近印度原始的思想文化氣質。眾所周知,印度的宗教與哲學不分,都看到人生與生命就是苦海無邊,印度之宗教與哲學的基本問題意識就是「如何擺脫解消痛苦?」「如何從人生與宇宙的無邊苦海解脫?」之「離苦意識」或「解脫意識」?相對的,基督教的「救贖意識」則更偏重「罪惡」或「原罪」!
佛教在印度雖被列為異端,但亦共有此非常印度的「離苦意識」或「解脫意識」,原始佛教之「四聖諦」第一項「苦諦」就是「離苦意識」!
要擺脫解消痛苦須先找出痛苦的原因,就如要解消病痛需先找出病因!「四聖諦」之「集諦」就是找出使生命產生無盡痛苦之病因。
「病痛」是佛教的核心隱喻,整個人生、生命、宇宙只是一場無止盡的病痛症候,苦海無邊。而佛教最大的「濕背秀」就是直接指出:一切的痛苦都不是真實的,都是虛假虛幻的,都只是在作夢。
「夢境」或「夢幻」是佛教的另一核心隱喻,生命=病痛=作夢,意識到我所感受到的這一切痛苦都只是在作夢,瞬間從夢中醒來,則一切痛苦消失,此謂之「覺」或「悟」。妄執夢境為真是「迷」,意識到「這只是夢」而從夢中秒醒是「覺」!
眾生受苦的「病因」就是妄執「夢幻」為「真實」,病因就是執著、妄執、執迷。
夢是什麼?「夢」就是「相」。「相」就是虛擬實境之三D影像,唯識宗作為「相宗」或「法相宗」,其實最接近佛教本義:這一切痛苦都不是真的,我只是在作夢!
阿賴耶識就是一個夢工廠,唯識學的學術爭議公案:要不要在阿賴耶識的第八識之外另設第九識作為「覺」的根據?如果夢是痛苦的,而且非常痛苦,誰不想醒來?又怎會醒不過來?只有美夢才不想醒來!
從夢中醒來不難,難的是維持夢境的繼續
根據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夢有兩大功能,一是表達作夢者平日被道德規範社會禁忌壓抑的潛意識欲望願望,一是維持作夢者的睡眠。所以,從夢中醒來有何難哉?難的是維持夢境繼續下去!
如果一切的痛苦都只是一場夢。痛苦的病因就是因為眾生貪嗔癡把夢境誤認妄執為真實。只要覺悟這一切痛苦都只是一場夢,夢一醒,痛苦立刻解消。所謂「迷則眾生無明,苦海無邊,覺則立地成佛,清淨光明」。
在這點上,唯識宗的「萬法唯識,虛妄唯識」最能發揮佛教之「集諦」對痛苦的病因解釋:感官知覺是虛妄的,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痛苦也不是真實的。
「這世界不是真實的」之佛教世界觀與宗教世界觀,其實是為了破解「這世界充滿無盡痛苦」之現實世界狀況。問題是,人們真的可以通過質疑痛苦的真實性來否定解消痛苦,從無止盡的痛苦折磨中解脫嗎?
「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人生的真實痛苦
多年前的一部國片《月光少年》,主角是一個國中生,參加姊姊在中山堂的北一女畢業典禮,忘了帶姊姊的證件,受到父親與姊姊斥責,匆匆趕回家取證件,途中發生車禍意外,變成植物人躺在病床上,母親終年守候照顧,多年後其身體已成中年人,其魂魄卻仍停留在國中生青少年時期,游離出沒在發生車禍現場的周遭區域,環繞著中山堂四處徘徊游盪,害怕軍官父親的責罵而不敢回家,而未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一天,月光少年魂終於發現自己已成植物人的真相,只能痛苦吶喊:「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
吾人一再強調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但從《月光少年》思考痛苦的真實性問題,突然發現有一項經驗可以解構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那就是發生在身體生理層面的痛苦,使得知覺與感受無法區分,例如,我被一根針刺到,我的皮膚被刺的知覺與痛感幾乎無法區分,重疊合一。
如果一個承受身體病痛的人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你的痛苦不是真實的,你只是在作夢?
如果一個承受心靈精神痛苦的人去找心靈導師,導師告訴他:你的痛苦不是真實的,你只是在作夢?
為什麼人們會認為那個醫生根本是混蛋江湖郎中,卻會感恩那個心靈導師的提點開示?
這也讓人不禁想起當兵時班長說的:「注意皮繃緊一點,不要變成釋迦牟尼被叮得滿頭包!」台灣有一種水果被命名為「釋迦」不正因為「滿頭包」的外形?佛陀世尊應該不會在意我輩凡夫俗子拿「滿頭苞」形象開個小玩笑吧?
變成植物人的月光少年魂吶喊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幾千年前一個印度阿三就是這樣猛敲自己的頭吶喊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把自己敲得滿頭苞。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這不是什麼質疑「真實/虛構」界限的無聊文青後設書寫,這是人生之無可理喻、無可承受的真實痛苦。當痛苦襲來,沒有人可以質疑它的真實性,除了那個滿頭苞的印度阿三。我們無法閃躲,我們無法不面對,我們只能希望它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
〝但願只是夢〞的痛苦/〝但願不是夢〞的快樂
張岱的《陶庵夢憶》自序有一個著名的比喻: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人們遭遇極端情境的兩種反應:但願這只是夢,或但願這不是夢。因為這不是真實虛假的認知問題,而是苦樂愛憎的情感問題。面對極端痛苦,但願這只是夢!面對極端快樂,但願這不是夢!
《月光少年》的人設形象:一個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其魂魄卻四處漫游飄盪,游離在一個固著重複的原始創傷場景,這不正是《駭客任務》所預示的「內接型」三D影像的元宇宙玩家:身體變成不動的植物人(坐著或躺著),意識變成戴著面盔頭像的角色人設,有如一個無主遊魂透過虛擬人設形象「借屍還魂」,客串演出一場三D假人舞會!
差別在於:變成植物人的月光少年魂,是遭遇猝不及防的創傷事件而不自覺的強迫性重複;未來的元宇宙玩家,則是自願變成植物人來逃避現實世界,放逐自己的魂魄游離到荒唐忽悠的太虛幻境!
至此,吾人可直接面對唯識宗的不足以及整個佛教世界觀,乃至整個宗教世界觀的不足!
不是消除地獄就等於天堂——那是一種品格力量的德行
斯賓諾莎有一著名講法:「和平不是戰爭的闕如」, 「和平不只是沒有戰爭,而是一種德行,源於品格之力量。」(《政治論》)維持和平固然是國家的首務,然而,「政府的目標絕不是把人們從理性的動物變成畜牲或傀儡,而是使他們能在安定中發展他們的身心力量,無拘地運用他們的理性。」(《神學-政治論》)
「和平不是戰爭的闕如」作為一則斯賓諾莎公式,可以此類推代換出:「快樂不是痛苦的闕如」、「健康不是病痛的闕如」、「善不是惡的闕如」、「自由不是奴役的闕如」、「天堂不是地獄的闕如」……
這一切恰恰足以反顯出宗教的不足:宗教致力於痛苦、罪惡之人生負面經驗的解除(基督教的救贖,佛教的解脫),但對於人生真正的快樂幸福是什麼?並未正面回答!實際的人生苦海無邊,有如人間地獄或無間地獄,但並不是消除地獄,就等於天堂,從地獄逃離就可直接進入天國,因為,「天堂不是地獄的闕如」!
佛教將解脫痛苦視為人生最高目標與終極境界,其實有其狹隘性!當我們患了某種重病,飽受病痛折磨,首要之務當然是把病醫好,解除病痛。當我們大病初癒,脫離病痛折磨的那一刻,當然感到莫大快樂。但這絕非人生最高境界之至福極樂,我們絕非從此以後就過著幸福快樂生活!大病初癒,人生才剛要重新開始!佛教以解除痛苦為極樂,其實尚未觸及人生之真正快樂幸福!同理,基督教以贖罪為神恩至善,亦未觸及人性之真正至善!
宗教只看到人生與世界的負面價值,看到人生與世界充滿痛苦與罪惡!為了要解消痛苦與罪惡而否定人生與世界之價值。為了要否定人生與世界之價值,而否定世界本身之真實存在。
生命存在跨個體、跨物種的「自然感通」與「道德感通」
如何超克未來元宇宙的三D影像人工知覺打造聲色犬馬與迷幻藥幻境般之誘惑與危險?我們每個人的「主觀內在情感」與獨一無二的「自我意識觀點」就是抗拒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的兩大意識支點,兩個笛卡爾我思的阿基米德點。在此,吾人可再加上第三個支點與阿基米德點,就是唐君毅心靈九境中的「感覺互攝境」:吾人的感覺不只是個人自我感覺,同時也是與其他感覺主體的相互感覺及相互攝受,共同感覺及共同攝受,形成一個互感互攝和共感共攝的公共感覺宇宙。而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幾乎不可能營造出一個公共幻覺宇宙!
因此,「主觀內在情感」、「自我意識觀點」、「感覺互攝主體」是超克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的三大意識支點,三個笛卡爾我思的阿基米德點。簡言之,情感(feeling),意識(consciousness),相互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是超克人工知覺幻境(artificial perception illusion)的三大支點。
唐君毅對感覺互攝境的分析雖極高明博大精微,但也未區分「知覺」與「情感」而混為一談。其實,情感正是連結貫通「自然感通」與「道德感通」的基本中介元素。唐君毅的「感通形上學」就是「性情形上學」,將儒家的「德性心」界定為「性情心」其實已涵此義。不同生命存在作為不同感覺心靈之互感互攝及共感共攝,除了知覺的相互感攝,更重要的是不同生命存在感覺心靈的情感溝通交流。此情感溝通交流不僅發生在人與人之間,更可能發生在人與其他物種之間。以莊子與惠施的著名「濠上之辯」為例: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
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哲學的辯論與論證的方法:面對一種主張論點,找出它所根據的前提預設:某種原則或概念,檢驗其是否成立!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前提預設是什麼?惠子否定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前提預設是什麼?
惠子的兩個前提:A 不同個體之間,無法產生經驗的溝通交流。B 不同的生命物種(人和魚)之間,無法產生經驗的溝通交流。
莊子的前提:經驗的溝通交流可以跨越個體,跨越物種!
哲學論證的「前提」及「預設」,類似於幾何學或數學的基本「公設」或「公理」,是不可證明的與不證自明的。對哲學而言,人有感覺,人有思想,人有意識,都是不可證明與不證自明的基本「公設」與「人設」。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公設」與「人設」就是不同生命存在可進行跨越個體與跨越物種的情感交流。此生命存在跨個體跨物種之「自然感通」更可發展提升為儒家「人饑己饑,人溺己溺」、「樂民所樂,憂民所憂」的「道德感通」,而「親親,仁民,愛物」!
路況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