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的背後?──漢代哲學的德治教化理想

一般人對於漢代突出天、人之間具有「類比聯繫」關係的「天人同構」義理模式,往往給予迷信的負面評價;但其實漢儒董仲舒所說的「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如馬鳴則馬應之,牛鳴則牛應之」,和今人所說的「吸引力法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其中深蘊漢代哲學德治教化的理想。
迷信的背後?──漢代哲學的德治教化理想









說到迷信,人們一般多是負面聯想,迷信二字就已點明了,那是一種沉迷、困惑……,甚至恐懼盲目的迷思。至於迷什麼?信什麼?會被人們如此斥棄?──它通常是被聯繫到「命定」說的。而這樣的思想又可以溯源到古老的「天人合一」思想傳統,漢代則是此一思想的發展高峰。所以當宋明理學強調人的道德理性、人文價值後,漢代哲學就不太被看重了。
可是我們卻又不能否認直到廿一世紀的今天,我們仍有很大程度是相信命運與鬼神之說的,因此以下就來說說這樣的思想發展與文化心理。

算命

迷信常被指向信「命」(名詞,人的命運)以及鬼神之說,「命」則往往被導向上天所賦予、即天所「命」(動詞,賦予)的「命定」說。

在今天,我們多將「性命」二字連用;但古人的用法,「性」、「命」各有不同的指涉:
「才性」說在魏晉時期尚未興盛前,「性」是指向「德性」之道德仁義的,世人極其看重個人的孝廉、賢良方正等美德。漢代選拔任官的「察舉制」,「孝廉科」便是最主要的官員來源之一。德性涵養是每個人都能主觀掌握的,也就是孔子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
至於「命」,則人們多從「天」之所「命」來理解,如人的壽夭、吉凶禍福等。它有別於個人能夠主觀涵養的「德性」;「命」是人力所無可如何,不能被人們自行掌握的,所以它神秘,令人恐懼、疑猜,有人想要向天祈福,有人甚至想要改命。

為什麼人們會想要探究「命」,以致有迷信之譏?有時是因為想要追求富貴利達,希望自己的「命」好;有時則是因為身在谷底、遭遇重大挫折,譬如愛情的失落、健康的不利、前途的迷茫……。總之,在無助的當下,人們經常會求助於神佛,希望透過抽籤、通靈、算命等來指點迷津。

那麼,「命」能夠被預知嗎?如果預知自己的「命」不好,能夠改命嗎?怎麼改?是祈求神祇(如宮廟的祭改)、抑或悔過修德?如果修德的話,則「性」與「命」具有必然的聯繫關係嗎?這些都是長期來困擾人們心靈的問題。

認為「性」與「命」具有聯繫關係,相信人們可以透過後天的涵養「性」(德性)來改變「命」的,譬如漢儒「天人相應」說凸顯王道教化、尚德省刑,以及明代《了凡四訓》強調「改過」、「積善」以「立命」,皆是持論如此。他們正面看待人道與天道的聯繫關係,凸顯人為的「後天」努力,也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是這樣的論點,必須建立在持信天、人之間可以互相感應上。

迷信的背後?──漢代哲學的德治教化理想

反之,東漢王充認為西漢「天人相應」說以及諸多求神問卜的行為太過迷信,根本是一種虛妄思想,因此他從根本處否定天、人之間後天能夠感應。他從實際經驗說:有人性善而命凶、也有人性惡而命吉,「吉命之人,雖不行善,未必無福;凶命之人,雖勉操行,未必無禍」,所以主張「命之貴賤/性之善惡」並無聯繫。為了否定天、人感應以及性、命聯繫,他另外提出強調「先天」立場的「性成命定」說,倡論當人被生下來,人的「命」就已經被確定了。就像弘一法師的:「你端什麼碗?吃什麼飯?經歷什麼事?什麼時候和誰結婚?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可是王充的「性成命定」說,後來又成為我們批判「命定」說的主要對象。

但是不論西漢董仲舒的「天人相應」說、或是東漢王充的「性成命定」說,兩者雖然具有先天命定、後天人為的差異,卻都同樣奠基在漢代突出天與人具有「類比聯繫」關係的「天人同構」(基本上同一結構)思想基礎上。只不過董仲舒肯定現實世界的天、人能夠相互感應,認為透過後天的修德方式可以改變現實;王充則認為不能改變,因為天所賦予人的「命」,在出生時便已經被確定了。所以天如何賦「命」予人?人為什麼能夠知「命」?正是因為人與天的類比聯繫。王充著作的《論衡》中有〈骨相〉篇,也很類似今天我們說的面相、摸骨、手相算命等,認為人所稟受的陰陽清濁之氣、輕重厚薄,都是上天所賦予的,其骨體膚理也多是上肖於天的,「人命稟於天,則有表候見於體。」

然而相對於強調道德理性的宋明理學來說,漢代突出稟氣以生的「氣化論」和天人宇宙論的範式,圓滿完善的根源在於「天」,不能挺立「人」的道德創生意義,所以在宋明理學興盛以後就見棄了。只不過如此一來,雖然在學術史上建立起凸顯道德理性的「道德形上學」、肯定人的主體創造性與人文價值,並且因為宋明理學成為後來的儒學主流,我們在思想上也幾乎都一面倒地批判迷信思維;惟這樣便很難理解、或解釋為什麼直到今天,我們在文化心理上仍然有很大部分是相信鬼神思想,對於命運之說也還是有相當程度認同的?

在漢代主張「性」與「命」具有聯繫關係的哲學家董仲舒,他從「天人相應」的角度說:「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如馬鳴則馬應之,牛鳴則牛應之。」這是否也很像今人所說的「吸引力法則」?此中除了「性」、「命」相連繫以外,「天」對「人」的所作所為也要能夠有所「感」,然後才能有所「應」,這就是漢儒的天降祥瑞或災異之說。只是我們今天同樣突出這樣的吸引力宇宙法則,人們會說是鼓勵正向思考、是勵志;而古人如此說法,則被認為是迷信,是對天、人關係的迷思。

其實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從漢代的政治與個人德性涵養的不同層面來看,當便可以體會董仲舒說「天人相應」,以及他所著的《春秋繁露》說「同類相動」,也是希望人們能夠積極涵養品德,與天地共美。
從政治面說,如果我們從漢儒欲藉「神權」以制衡「君權」的難處出發,便可以理解在當時「大一統」的君主專政時代中,庶民手中能夠制衡無限君權的力量實在太小,於是儒者(讀書人)通過說「人道」與「天道」的異質同構,藉由「陽尊陰卑」以說「德尊刑卑」,進而倡論「聖人多其愛而少其嚴,厚其德而簡其刑,以此配天。」希望上位的執政者能夠寬省刑罰、行王道教化──「務德不務刑」正是儒者對於庶民百姓的最大溫柔,這樣的學說實際上寄寓了儒者的淑世理想在其中。

迷信的背後?──漢代哲學的德治教化理想

再從個人的德性修養來說,藉由悔過修德以感天應地,正是透過「至誠」、「盡性」的「人道」努力,以完成貫通天道與人道的「與天地參」。也就是儒家強調以「至誠盡性」的道德涵養來「贊天地之化育」,希望最後能達到參贊天地的「天人合一」境界,亦即《中庸》所說的「唯天下至誠為能化」。這也很像今天我們說的天人和諧、生態環保、地球永續……,亦是我們落實實現「天道」,完成道德實踐的一個門徑。

當然,任何一種學說後來都會有末流的發展流弊,太過流行了、或是人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有可能導致沉迷。過度持信「天人相應」,以致漢代整個社會從君王到庶民百姓、從漢武帝到成帝,都極度信仰鬼神之說,幾乎凡事問天、事事占卜,造成「非常可怪之論」和西漢晚期陰陽災異說的大肆氾濫;或是有人持論「性成命定」說,以為一切人事努力概皆無益,反正禍福天定、富貴有命,而放棄道德創造性的理想……,這些都是過與不及的負面影響。可是若把這些思想連根拔起、否定中華民族長期以來天人思想的發展與演變,一如漢代讖緯學之被消滅,則亦是無視於傳統文化中源遠流長、深入民心的天人觀,這樣將也無法讓後世子孫了解我們民族性中「文化—心理」結構的思想緣由。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