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才能看見真正的幸福――晏殊「憐取眼前人」的幸福密碼

歷史長河中,雲壤之別的太平與戰亂,兩種世態兩樣情。在周而復始、終始循環世道下的太平世,並不意謂著人生就一帆風順、沒有苦難;如何自度度人地活出生命價值與光輝,「且把金針度與人」,或許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放下,才能看見真正的幸福――晏殊「憐取眼前人」的幸福密碼

富貴氣不是靠著金玉錦繡堆砌出來的;而是深蓄厚養,鎔鑄出涵蘊深厚的圓融閑雅。真正的富貴必定帶著深刻的文化底蘊。


最怕生在亂世,「悲莫悲兮生別離!」近三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雲壤之別的太平與戰亂,兩種世態兩樣情。
未曾親歷戰爭苦難、生死離散的盛世兒女,很難體會墨子說的:「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被呵護著長大、沒有經歷過挫折的人,一旦顛仆跌倒了,他會感到天崩地裂、苦不堪言,甚至一蹶不振。但是當一個人遍嘗世間百苦、識盡憂愁滋味,將猶如辛棄疾所言:「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却道天涼好箇秋。」這時候,經過苦難琢磨的他已學會了珍惜,方能真正體會人生的甘甜。

杜甫的〈兵車行〉以唐玄宗時安史之亂為背景,就是一幅見證戰爭苦難、貼近社會底層的戰亂速寫與歷史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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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轔轔、戰馬嘶鳴,遠赴戰場的征夫個個弓箭在腰,爺娘妻女緊追著送別。此一別,或許就是奈河渡頭再相見了。
他,回望車馬揚塵下的城門漸漸淡出生命、慢慢消失,不知道未來還能再見嗎?
他們,多想留住他,不讓他走。攔在路中抓住衣角,大聲嚎哭跺腳的母親、妻子和襁褓幼兒,哭聲直衝九天雲霄。
路人問:你幾歲了?行伍中幽幽嗚咽:『我十五歲被徵召遠赴北地駐守河邊,四十歲調防西邊屯田。當年離家時,由里長幫我裹的頭,現在歸來,髮都白了,還要去戍守邊塞。』
邊塞,已經血流成河了,太平還望不到頭。千村萬戶、家園良田早就叢生荊棘,縣官催租卻沒有停止過。
大家都說養兒好防老,殊不知今日男兒多在萬里外的雜草堆中埋啊!不如嫁到鄰村的女兒,還有個照應。
你看,青海山頭皚皚白,那是無人收屍的白骨堆疊啊!你聽,雨落潮濕聲啾啾,那是新鬼申冤、舊鬼思鄉的哭音啊!」

戰亂之世,無人倖免!人命卑微如塵……


世道周而復始、終始循環。緊接著終結五代十國紛擾局面、一統天下的是:宋代繁華。
東京夢華錄》描繪汴京城遊宴侈靡的元宵夜:「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戸千門,笙簧未徹」,滿路的花光、喧空的簫鼓、亭榭曲折、池塘鞦韆、畫舫酒客……到處都是華麗盛筵。
北宋初期的社會,歷經太祖與太宗開疆肇基,真宗與仁宗長期內治,呈現了自從五代分裂以來,久違的承平氣象:
水利進步,農業生產高過盛唐;火藥、指南針、活字版印刷,標誌著銳進的科學文化;造船、礦冶、紡織、製瓷、造紙等工業與手工業蓬勃發展;真珠、絲帛、香藥、書畫、珍玩、犀玉等買賣興旺;直到三更半夜都還塞滿馬車與人群、沒有立腳地的夜市;到處都是燈燭輝煌、繡戶珠簾、青樓畫閣,數不盡的酒坊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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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榮的經濟,造就了「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的社會樣貌,孩童只需學舞弄鼓,白髮之人亦未曾見過干戈。一個從小到大生活在金翠耀目、雕車競駐、寶馬爭馳的繁華中人,他看慣四海珍奇,嚐遍寰區異味;兵燹戰火――對他而言,不過遙遠傳聞。

在這樣的盛世氛圍裏,文人的心境也隨之轉化。他們不必以血淚書寫家國之痛,而是能以詞章寄託閑情,將富貴與閑雅化為詩意。晏殊正是其中的代表。他即連寫秋,也是珠圓玉潤的,如〈清平樂〉:

「秋風如針尖般細細地穿過窗縫,簟席上有著微微的冰涼感,最早與秋風邂逅的梧桐葉盈盈飄舞,揭開秋幕。再往後,就是黃葉翩躚、丹楓流豔了。
案頭上,微綠的新釀,酒面上還浮著一層薄薄的酒糟泡沫,香氣氤氳。這酒容易醉人啊!淺嘗幾口,便有濃濃的醉意了,枕臥小窗邊沉沉地睡了個長覺。醒來,發現暑夏裏奼紫嫣紅盛開的紫薇和朱槿謝了,斜陽斑駁,闌干的光影也被拉得悠長。看著穿簾飛過的雙雙燕影,心想,這時節也該要歸去了吧!
是了,昨夜當指尖輕觸銀屏時,已經感覺到絲絲寒意沁入心底了。」

但,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幸福人兒,沒有了苦與甜的對比,如何懂得人生真正的甘甜?

放下,才能看見真正的幸福――晏殊「憐取眼前人」的幸福密碼

實則人生諸苦,即使未經戰火洗禮的盛世兒女,也不意謂他們的人生就一帆風順、沒有苦難:除了「天將降大任」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外;「老、病、死」終是生命的難解課題;更何況「天教心願與身違」,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本是生活常態。
不論太平或戰亂,都改變不了人生在世必然遭受的磨難與考驗;差異之一,在於富貴盛世的人們,普遍會流露出較多的文雅興味,那是一種「倉廩實」、「衣食足」之後,追求精神文明、反思心靈的餘裕;有別於亂世兒女深刻的家國之痛,以及銅駝荊棘――宮門外的銅鑄駱駝被棄置荊棘草叢的傷痕心理、憂患意識。

不過,富貴氣不是靠著金玉錦繡堆砌出來的;而是深蓄厚養,鎔鑄出涵蘊深厚的圓融閑雅。晏殊批評有些人家炫富,「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把每一首曲譜裱褙裝軸、再用泥金書寫曲牌名,每一棵花樹也以玉牌篆刻名稱――晏殊說這是一種「乞兒相」。今日的刷存在感、吸睛、討拍、要點讚關注,皆可視為同類。
他又說,真正的富貴必定帶著深刻的文化底蘊,如:「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不僅因為窮兒家怎會有遍栽楊花的亭臺、燕子穿梭的簾幕高門,或是月色融融的梨花庭院、清風輕拂的柳絮池塘;更在於其中的溫柔蘊藉,一種自然流淌的優游自在、恬靜淡漠,毋須用力去證明自己的「擁有」,也不必害怕被人家知道你「沒有」。亦如今日所謂的「鬆弛感」,自然散發著從容自在的自信。

世態往往呈現出矛盾的兩面,如北宋偃旗息鼓、偃武修文的政策,造成宋朝在軍事方面失利,留下「靖康恥,猶未雪」的歷史傷痕;卻也同時創造了歷史上的文化高峰,開啟熙攘盛世、昇平歌舞的繁華景象。
但富貴不是原罪――儘管生在亂世也非個人所願;怎樣在太平日子裏活出生命價值與光輝?並自度度人地,「且把金針度與人!」正如孔子所言「富而好禮」,杜甫也曾盼望「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廣廈千萬間」,這些或許更值得深思。

譬如宋初從神童到宰相的詞人晏殊(公元991年~1055年),既是太平宰相,也是盛世的詞壇領袖。他的詞作和宋初的太平國勢相呼應,辭美韻勝、氣象溫厚。他的社會地位也影響了他富貴閑雅的審美情趣,表現得雍容大方、光風霽月,沒有酸刻味而自然怡人。
十四歲就以神童入試的晏殊,和千餘名進士一起參加殿試,神情自若,援筆立成,獲得真宗嘉賞,賜同進士出身,自此平步青雲,至仁宗時官至宰相;晚年雖遭訕謗、稍遇挫折,整體而言,仍是一段盛世豪門的人生。但可貴的是,他不遺餘力地拔擢後進,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王安石等當世棟樑之才,都出自他的門下或提攜。

由神童開啟的人生,要怎樣避免如〈傷仲永〉文中的小時了了,最後淪為和眾人沒有差異的結局?詞人纖敏善感的特有感性,和首輔運籌決策的冷靜理性,兩端之間要如何平衡?
晏殊在感性中總能呈顯出理性思致。面對生命中的花開花落、酒餘歌殘的馬嘶人去,雖然難免使人感傷聚散無常;但他卻能掙脫「情」的束縛與牢籠,而有更多「思」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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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盛世宰相,他不一定要殺伐專擅;但在傷春悲秋、圓荷疏雨的婉約情致外,他必須能以理性曠達的胸襟,將深情消解於平淡,保持依舊平和圓融的情緒,不致如李後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入而不返、執著痛苦而無解。所以可以溫潤雅潔地掌舵自我,復能日理萬機地經緯朝政。
晏殊的〈浣溪沙〉,既是結合抒情與言志的生命態度書寫,更是理性勸諭世人的佳篇:
一晌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人性常態,往往習慣推遲該做的事,總以為還有很多明天,「明天再做就好」遂成了生命的慣性。於是光陰在指縫間滑過,時間在「明日明日復明日」中流失,一事無成也成為世人的普遍寫照。
但是晏殊清醒著;即使眾人皆醉,他也要獨醒――他清楚年光有限、青春易逝,人生在等閒間很容易就白了少年頭。

太平盛世若不自警醒,常會玩物喪志。舒適圈安逸久了,便不願再接受挑戰;心裏或許想著:信手捻來,已有足夠維繫一生的資藉,又何必自苦若此?所以晏殊拋出了對「酒筵歌席」的態度思考。「酒筵歌席」在詞中成了象徵,借代著人生的機會與歡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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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此短暫,又充滿磨難――「等閒離別」便是人生諸苦的一個代表;那麼,當面對「酒筵歌席」時――這另一個象徵著機會與歡會的場景,我們是該推辭,還是欣然赴席?

就詞面上說,短暫而多苦的人生中,有歡宴,你就「莫辭頻」,不要頻頻推辭吧!今朝有酒,便當行樂;人生苦短,行樂要及時!這裏的「酒筵歌席」可以代表歡樂。

但也可以深一層理解:短暫的人生中,若有「酒筵歌席」的邀約――或是初試身手的試煉,或是肩負重任的挑戰,或是展露才華的舞台,抑或是一段意外良緣的相逢……,這些機會往往令人猶豫不前,甚至心生退卻。但若推辭,便可能錯過成長與收穫,錯過生命贈予的轉折。

每一次的邀約,無論是挑戰或歡聚,別讓遲疑成為錯失的理由。機會終究要靠自己把握。

不論何其達宦貴顯、奮進踔厲,或是奔波營生,人生中必然都會有無法主宰的事情,譬如無常與失去。努力過後,仍然有可能面對破碎的殘局。笙歌散盡,一個人蹲在地上獨自撿拾滿地的碎片,怎樣才能避免「起坐不能平」的「人生長恨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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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特別擅長「情中有思」,晏殊尤為代表。每當他看見生命中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便能把心態及時調整到「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有失,亦有得」。「花落去」是「失」,「燕歸來」是「得」,得失之間,不要只聚焦在失去的痛苦,更要關注所擁有的幸福。
韶華易逝、盛筵難再、繁華落盡、健康疾似下坡車……,任誰都免不了會有感傷的時刻,也難免陷溺在難以自拔的情緒中;但是不要一再咀嚼痛苦,那會愈嚼愈痛、愈陷愈深!美好的過去,固然值得珍惜,可是「滿目山河」如果只存在於遠方――不論是逝去的往日情景、或虛幻的縹緲未來,那麼所有的「念遠」都是空的;更遑論讓自己孤獨站在「落花人獨立」的風雨中!那只會「更傷春」地讓人平添悲傷意緒。
所以晏殊告訴我們:不要「空念遠」,不要刻意站在「落花風雨」裏。這也像李後主痛苦地對自己喊話:「獨自莫憑欄!」懷著傷情憑欄遠眺,只會更陷溺在抑遏不住的悲痛中。
而同樣理性的歐陽修也說:「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離歌已經足夠動人心魄,何必一再重複,更使肝腸寸寸斷裂?

詩人碧果寫〈花〉:

僅差一步
就是


脫去衣裳可以走了

枝頭殘花猶自多情地,不肯委地。但是沒有了花形、花色、花香的花,還是花嗎?一念放手,就像脫去一件外衣般容易。只要願意,便可以離開了。

又如街底的那位老木匠,守著一屋子斑駁的剩餘木料,它們承載了他所有的往日榮光與失敗記憶。直到小孫女問他:「爺爺,這些木頭還有什麼用呢?」老木匠想了想,終於把它們搬到田邊,劈碎、埋入土中――第二年的春天,那片土地上竟長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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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不必反覆吟唱,哀悼毋須無限延伸。若只凝望遠方而忽略眼前,心中便永遠有一處難以填補的空缺。

回到晏殊的「融情入理」,他把多情善感的感性消融於理性思致中,最後提醒我們:生命的重心要放在能夠真實把握的地方,也就是眼前的事物――「不如憐取眼前人!」
少一些「傷痕」烙印,多一些「思」的意境;清醒地不做無謂消耗,勇敢地迎向新局。這樣便能多一些奮勵,在人生的道路上昂揚前行,走向豐美。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