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談莊子:人生怎樣脫出困境?(上)
專訪陳鼓應教授——被歧路,幸未亡羊(上)
專訪陳鼓應教授——被歧路,幸未亡羊(下)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老子.六十四章》)
「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ㄠˋ)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 (《莊子.逍遙遊》)
當大鵬鳥「摶扶搖而上」地乘著飆風盤旋而上時,必須有無限的風力為基礎;否則就如倒在堂凹處的杯水,它所能承載的船隻,大概就只有芥子般大小,假使要放置如杯子般大的船隻,怕也會膠著擱淺。是故「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鳥,也要有足以負載大翼飛翔的飆風,才能讓牠御風而行、逍遙乎四海之外。
隨著鯤鵬的縱浪海中、飛天翱翔,瞬間拉開了我們的生活世界與精神空間,既為我們提供一個無限性的宇宙視野,也讓我們的精神能從形體中解放出來。精神能夠超乎形體,「心」就不再侷限於狹隘的形體了。
而除了宇宙、時空的「無限性」及其「大」之外,「鯤鵬寓言」還可以帶出另一個思考,就是環境的重要,包括主觀的努力。
如果沒有北海之大,就不能蓄養出這個巨鯤,沒有廣闊的天空,所謂海闊任魚躍、天空任鳥飛,如果是在文化沙漠裏就培養不出來鯤、鵬,所以環境是很重要的;但是人也要主觀地去創造,「風之積也不厚」,要有積厚之功,要待風,能夠掌握時機。所以人生的歷程要鯤而鵬,要先經過潛龍勿用的沉潛與蓄積,然後才能飛龍在天。
多邊思考的開放心靈
曾霽晴 畫
透過鯤鵬寓言,莊子開拓我們的思想視野、拉開我們的精神空間——「積厚致遠」的「大」的境界外,他也以一種開放心靈、多邊思考,拓展了我們的「視域」(vision)。譬如地面上的視覺、地面下如海底的視覺,又如飛到高空的另一種視野視線,這也好比東坡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橫的看、側的看,一排嶺一個孤峰,高的看、遠的看、近的看,都不一樣,這個英文叫做perspectivism,「觀點主義」,大陸翻譯成「視角主義」,就是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都得到不同的答案。
因此從鯤鵬寓言又可以引出一個哲學上非常重要的「觀點主義」、或「視角主義」。當站在惠子角度時,他說葫蘆太大了沒有用,不能用來做舀水的水瓢,莊子卻說你為什麼不當個船呢?不同的東西,不同的用法,一個東西大而無用而被丟棄,這便是無用之用,所以海德格(Heidegger)很欣賞莊子這點。然而現在的時代講求實用,譬如讀文學的,被質疑能賺多少錢?或者年輕時候談戀愛,讀哲學的,也總被質疑能做什麼呢?的確當從實用主義出發時,不知道文學、哲學能做什麼?所以角度不同,觀點便不同。
是以「視角主義」能帶給我們怎樣的視野呢?莊子有很多地方是從經驗上看視角主義,或者是辯證地看視角主義;而視角主義可以打破我們的自我中心陷溺。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一個觀點,不同的角度就會得出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答案。
莊子〈德充符〉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鵬的高飛,是一個不同的視野,所以才能看到所有的整體、一個整全,也因此鯤鵬的寓言,我們可以多角度地解釋它。
借用羅素曾經講過的一句話,說我們人身體要食物,心靈也要食物,哲學就是心靈的食物,哲學往往從一個突破習俗、習慣的觀念束縛出發,而並非從自我出發,它把自我的邊界給擴大了;所以莊子那種所謂無限性的觀點可以擴大人們的思想視野,從自我然後看到外在世界、看到宇宙,就是從這樣廣闊的非我,延伸那種認識自我的意識。所以不論〈逍遙遊〉、或是《莊子》,它常常不要我們局限在現實的生存世界,而要我們用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問題、思考問題,逍遙遊就是要像鵬的眼界、心胸,然後遊於無窮。
「道通為一」的「相尊相蘊」齊物精神
《莊子.齊物論》說到有一回莊周夢見了他是一隻蝴蝶;醒來以後,因為夢中他是蝴蝶的感知(軀體)、感通(心靈)都太真切了,這使得醒覺的他不禁疑惑:會不會我本來就是一隻蝴蝶,反倒是現在蝴蝶做夢而夢見牠是莊子?「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他深刻體會到莊周和蝴蝶只是形體的不同而已,「此之謂物化」,其實都是同一個「我」(真我)的形體變化;而宇宙萬物,也都不停歇地在參與著大化的流變。只不過當我們身處夢中時,「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從這個角度看,「真我」的本質不會隨著形體的「物化」而改變;如果我們的精神能夠不受形體侷限,便能體會「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心靈自由,那麼什麼是我、什麼是物?物類何嘗有分、萬物何嘗有別?我的精神又何必苦苦侷限在形體中,而不「遊心」於逍遙之境?
莊子故事:有一天有一隻很奇特的鳥棲息在魯國城郊,魯侯命侍從捉來這「神鳥」。把牠關在金籠、供在太廟,以各式珍饈美饌供牠品嘗,樂師為牠奏樂。三天後,不能自由翱翔、憂思悲傷的海鳥死了。
莊子說這是以「己養養鳥」,不是以「鳥養養鳥」。
人往往用自己的意識形態勉強他人接受,而不顧及對方是否削足適履?以自我為中心替他人設想,就像魯侯的「愛之,適足以害之」,反而造成了海鳥死亡。所以儒家說「推己及人」,其實在分寸拿捏上必須小心,不要形成壓迫。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 (《莊子.至樂》)
此外,「渾沌之死」是《莊子》的另一個象喻:
「南海之帝為鯈,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鯈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鯈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鯈與忽為了報答渾沌,一天為渾沌鑿一竅,結果渾沌七天就死了。
莊子書中這些故事,都是告訴我們不要從自己的角度來對待他人,即便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也要避免犯下魯侯養鳥的錯誤。
所以什麼是「齊物」精神?莊子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每一個人,「物」就是人,都有他所「然」也就是他所以為「是」的一面,「可」就是價值判斷,他所認為值得肯定的一面,所以沒有一個人沒有他的長處、沒有他的意義或價值。
所以莊子接著又說「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雖然每一個物體都是千差萬別的,但是在一個整體裏面都是可以會通的。並且在道的整全視角觀照下,人能了解到每一個體都能相互會通,因此不必固執於自己的成見而可以寄用於群材,也即寄寓在各人各物的不同功用上,使每一個人都能夠發揮其功用。因此一方面從個體的殊相來看,是「恢詭譎怪」的;但若從整全來看,則物物又都可以各自發揮它的特殊性及作用。莊子認為殊相可在共相裏獲得會通,就是一種「相尊相蘊」的相互尊重與相互蘊含精神,這就是「齊物」精神。
〈齊物論〉中齧缺問乎王倪的「一問三不知」,也是一個例子:
齧缺問王倪:「你知道萬物有無共同的標準?」
王倪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嗎?」
王倪說:「我又哪裏會知道呢?」
「既然如此,那麼萬物都沒有被認識的可能嗎?」
王倪說:「我怎麼會知道呢?」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試著說說看,因為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不是一無所知?又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不知不是知呢?所以他接著說:「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一般人的身體怕濕氣,會生病,可是鰌魚呢?爬到高樹上,人們會恐懼顫抖,可是猴子呢?所以宇宙自然哪有甚麼是絕對的呢?
莊子兩千多年前所反省的,便是人類的自我中心;而且不僅是個人的自我中心,更是團體的自我中心。他從更開闊的眼光來看待萬物,認為事情都可以從兩面角度看:「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如果把他人視為相異者,自然就會有隔閡。
縱浪「大化」的審美意蘊
莊周夢到蝴蝶,當他是蝴蝶的時候,「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他是非常生動活潑、栩栩然而適其心的。
當我們來到世間變化成蝴蝶,這個就叫做「物化」,所謂物化就是萬物一直在轉化、流轉,所以我們變化成蝴蝶就安於蝴蝶,自喻適至。
其實〈大宗師〉中也有這樣的概念,不論化成什麼,我們就安於什麼,宇宙是大化流行的一個歷程,是以〈齊物論〉最後的一個故事「莊周夢蝶」就是說如此,說大化流行的歷程裏面任何事情、任何動物都會不斷變化。也如〈秋水篇〉所言,每一種東西無時無刻的不是在變化,但是我們要能「安」,化成什麼,就安於什麼。
另一個莊子與惠施辯論魚樂的「濠上觀魚」故事,在兩人的辯論以外,實也觸及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問題:「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即「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濠上觀魚」故事中惠子提到的主客關係是西方哲學的重大議題,也是中國哲學所謂的「天人關係」,天和人,object和subject,就是主體跟客體的關係。西方哲學常常將主客關係割裂;中國哲學則認為人就在這個天地裏面,天地是我們的母體,所以主客就是天人,也就是自然和我們的關係,兩者的出發與觀點很不相同。
在上述惠子所提到的、哲學討論上關於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議題中,可以看出惠子是從理智的角度出發,而莊子則是從感性的角度出發;理智著重在分析,感性則著重在感通,一個重理,一個重情。在這裏莊子提出了「請循其本」,人的心性情是可以相通的,特別是情,所以莊子不從理智上分析人如何得知魚樂。關於「如何知魚樂?」之「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並不是莊子所關懷;他是直接地以自己的情去感通魚樂之情,所以他可以體會到魚之樂,他們兩人的出發點與著重點都很不同。
鄭板橋曾說「眼中之竹,非胸中之竹也。」說魚悠悠哉哉!就代表了觀者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莊子的心是一開放的心胸、美感的心胸。而講到心,老子和孔子對心講得很少,但是到了莊子和孟子,就開始大談「心」了。為什麼?——大談心,就是對心的重視,對生命的重視;因為到了兩百年後的戰國中期,不斷的戰爭造成對時人的心靈與生命的極大傷害,所以重視心,就表示對生命的關懷,是一種主體的覺醒,也和魏晉時代一樣,所以這是當時各家都關懷的一種人文思潮。
陳鼓應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