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談莊子(上):人生怎樣脫出困境?

莊子學說如果用一個字來表達,最適合的,應該就是貴「遊」,也即「逍遙遊」;如果用二個字來概括,便應該是「遊心」,也就是心在「遊」。那麼,我們要如何從封閉心靈到開放心境,讓精神境界無限開展?譬如「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將治道的「無為」轉化為安然適意的生活情境、美感心靈、鯤鵬之化的「積厚」……,都是莊子想告訴我們的。
陳鼓應談莊子(上):人生怎樣脫出困境?

在上個世紀的七○年代著有《老子注譯及評介》、《莊子今注今譯》的陳鼓應,是台灣學術界研究道家思想重要的代表之一;而莊子「萬物殊理」的哲學命題,是他伸張個體殊相的重要理論依據,〈齊物論〉中「萬竅怒號」、「吹萬不同」的引喻,是他由衷讚賞的說法,以此為出發,他建構了一片人們心中廣漠無垠、「遊心於無窮」的逍遙之境。他說……

怎樣在困境中脫困?——「遊心於無窮」的逍遙之境

陳鼓應談莊子(上):人生怎樣脫出困境?

「萬物殊理」——「萬竅怒號」、「吹萬不同」是避免陷溺於個人主義、很好的闡述與啟發;但是如果只從「自其異者視之」的角度看,又很容易會對事物流於片面觀察而侷限於自我中心,因此還要「自其同者視之」,才能擴大自己的視域。就像〈秋水〉篇河伯自得於一方、「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不脫井底之蛙,要等見到海若後才知道天地之大,而海若卻還「不敢以此自多」,所以還要從河伯的視囿走向海若的視域。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為戰國時代宋國蒙(河南商丘)人,但到底歸屬哪家學派?直到今日仍有爭議。

從封閉心靈到開放心境——精神境界的無限開展

如果我們說老子的學說是貴「柔」,而孔子的學說是貴「仁」;那麼莊子學說如果要用一個字來表達,最適合的那個字該是什麼?是貴「遊」,也就是「逍遙遊」。如果用二個字來概括,便應該是「遊心」,也就是心在「遊」


《莊子》內七篇的中心思想到底為何?——「我以為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在於『遊心』的『心』字。」
這話怎麼說呢?——古人認為生命有二個重要的部分,一為「形」,一為「心」。
逍遙遊〉所說的不是「形」在逍遙,不是身體的逍遙;而是更重要的,「心」在逍遙。

◎先去除一切「成見」

再說到〈齊物論〉之「眾竅為虛」的形象化描寫。莊子提到心靈要開闊,不要有成見;有成見就是有「成心」,百家爭鳴就是「大知閑閑,小知閒閒。」至於大言、小言,以現代媒體為例,我們打開電視,在那些談話節目中被叫做名嘴的,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又說成黑的,其實在他還沒說話之前我們就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因為他是先已經有了固定的成心,然後再說成這個樣子的。所以〈齊物論〉一開頭先講「成心」,再講一個封閉的心靈如何提升到「以明」的開放心境,所以開放的心靈「莫若以明」,並且形象化地描述十目屏除就是一個開闊的心胸。

◎保有能思維的心——以「神」遊

再看〈養生主〉,也就是談「神」。古人認為心有兩個很重要的作用:一是神、一是思。所謂心者,思之官也,是能思維、思想的官能;心,現在說是腦子,是古人所認為能有思想的功能,所謂思想就是從心發出來的功能作用,就是心神、心思。莊子特別喜歡用「神」來描述心所發揮的作用,所以〈養生主〉就是講「神」。又好比一個書法家,他在揮毫時,那是遊於藝,就是「遊」;所以「庖丁解牛」,那就像是跳舞一般,其所發出來的聲音就像一首交響曲。但這是「神」在遊:「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大其心」,是心神在。

◎怎樣「治心」?——將治道的「無為」轉化為安然適意的生活情境

接著談〈人間世〉,莊子又藉由顯著人世間的諸多矛盾、衝突,譬如知識份子和統治者之間的關係,莊子代表的是「士」階層,而知識份子和統治者之間的許多矛盾,經常從一種內部矛盾轉化而成為敵我矛盾的意識;所以雖然一些知識分子曾經積極而熱情地諫言,但莊子最後歸結到統治者是無法被感化的。
莊子身處在一個亂世、瘴氣的楚國,且一生中經歷過昏庸無能的兄和暴虐的弟兩個統治者,所以〈人間世〉中說到遊說楚王——楚王啊!殺人滿溝壑,伴君如伴虎;因此〈人間世〉中,所有的諫言,莊子都藉著寓言、借孔子而把它一一駁掉,〈人間世〉最後講到這個。所以還是回到說治身與治國啊!老子是治國,比較偏重治道,強調「知雄守雌」,並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至於莊子則強調治身,他將治道的「無為」轉化成為安然適意的生活情境,所以治身最重要的是治心,所以莊子又說「心齋」。〈德充符〉也和「心」有關,莊子經常通過描寫肢體殘缺,如因刑求而斷一個臂、缺一條腿的,來說明處亂世中要藉由心之逍遙、精神層面之超越,來達到「安所困苦」的逍遙。

陳鼓應談莊子(上):人生怎樣脫出困境?

◎美感心靈與審美的心境

〈德充符〉又講到一個人不要太重視外在,生命的內涵很重要,其〈德充符〉講內德要充實,要重視一個內在的人格世界,不要重視外相外表。所以〈德充符〉,很重要的,講「靈府」,心靈虛通才能發揮靈妙的作用——「使之和豫而不失於兌,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如果對於一切外在現象萬變都能做到任其自然,使不足以亂吾之天和,那麼便可以達到不擾亂吾之「靈府」,而內心時時充滿著和樂的沖和之氣,日夜無間隙地「與物為春」。當我們內心能夠隨時保持這樣的一種和悅、喜悅,也就能如春天般的有生機、生意,也就是吾心之春,無有間斷了。所以這是講一個美感的心胸、美感的心靈,審美的心境。

◎用「心」認識外在世界、反省自己

接著再說〈大宗師〉,它整個就是講大化流行,講人如何能夠安於所化?而人之觀化、參化、順化、安化,都與心境有關;再最後〈應帝王〉則說至人「用心若鏡」,人的心要能像鏡子一樣,才能夠如實地反應外在的事物、狀態,除了心如明鏡臺,禪宗就從莊子這汲取來,心像鏡子一樣,就是心鏡,所以整個內篇皆講「心」,也就是現在說的腦子,以其來認識外在世界、反省自己。

需要的過程——「積厚」與「化」

從哲學角度,莊子思想很重要的就是「化」這個字。莊子講「化」講的很多、很特別。他講大化流行,不只是講自然界是一個四時運轉、日月星辰、自然界的變化,而且是講宇宙的大化歷程,所以莊子說要「觀化」、要「安化」、要「順化」,要安於所化,他以「鯤鵬之化」的寓言作為說明線索: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逍遙遊〉        

在這個故事中,第一、莊子藉著變形的鯤鵬以突破一個物質形象的羈索。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都是一個物質形象的世界,我們都被物質形象所困住、所羈鎖住——像我那個年代到美國的人,寄回家裏的照片都是在汽車旁邊照個相,去訪友、很多朋友也都會帶你去看他的房子、庭院,每一個人都極力顯示這些生活的物質形象;但是莊子借變形的鯤鵬來突破物質形象的羈索,讓我們打開一個天地,試圖展示這個宇宙是無限無窮的。在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認識到個體的有限性及宇宙的無窮無限性的就是莊子,莊子打開了一個可以窺看天地宇宙無限性的視窗,我們看鵬鳥飛上去的時候,那「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就這樣看上去,天是沒有盡頭的,往下看下來也一樣無窮盡的,所以他借變形的鯤鵬拉開了個我們生成的空間,我們是在一個無限性的宇宙裏面。

陳鼓應談莊子(上):人生怎樣脫出困境?

宇宙的無限性、時空的無限性,這是第一個層次,然後接著還要讓我們的精神能夠自由地馳騁,也就是「大」。若以我們熟悉的語境說明,缺乏大氣派就好像吃蚵仔麵線的一種「龜龜縮縮」模樣;莊子又說了一個寓言故事,他說: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ㄐㄧㄝˋ,牛)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
好比任公子釣大魚,用五十頭牛作餌,蹲在玉山、阿里山,然後投竿台灣海峽,然後一下釣到一個大鯊魚,哇!從南到北,千千萬萬人都可以吃個飽。這是屬於年輕人應有的大氣概、大氣派,所以要有「遊於無窮」的胸襟。

           https://kknews.cc/culture/vmko3ll.html

「鯤」、「鵬」象徵著什麼?

接著再談「鯤」跟「鵬」代表著什麼?象徵著什麼?
尼采曾有一篇文章在他的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講到人有精神三變:最早是「駱駝」的精神,忍辱負重,奔向荒漠,一切不合理的文化、習俗、價值,都必須去承受;但是在荒漠裏人慢慢地轉化成了「獅子」,開始向不合理的傳統說不了,不過獅子的精神主要是破壞,這還不夠,所以還要第三次轉化要成為「嬰兒」

因此人生的歷程要由駱駝轉化為獅子,又要由獅子轉化成為嬰兒般。如果我們也借用尼采的「精神三變」來看鯤鵬寓言,那便是要先如「鯤」一般地在海底裏深蓄厚養,然後再轉化成「鵬」,其轉變的歷程往往是由「量化」再到「質化」。
所以莊子說大鵬之逍遙,其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如果「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積厚之功非常重要,我們為學的過程也是為學積厚地一點一滴在累積,用老子的話說就是「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一步一步、一層一層地累積。所以鯤代表在大海中的深蓄厚養,然後才能轉化為鵬;鵬的高層次代表的就是內心,當心靈過沉靜沉寂後,然後轉化成為高層次的心靈。
也譬如人生,鵬程萬里如果沒有經過十年寒窗的一點一滴,就不可能轉化成大的藝術家、大的作家;所以人生在莊子「鯤鵬寓言」中有兩個歷程:先要作鯤,深蓄厚養;有了積厚之功,然後才能夠大鵬起飛!……

文待續

陳鼓應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