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千年前墨家就有亮眼的「墨辯」了
你所不認識的墨家——它為何能為先秦顯學?(上)
站在庶民立場的墨家,除了「兼愛」、「非攻」等核心價值外,對於百姓最切身的日用生活有什麼主張?為什麼他們能夠贏得百姓近乎一致的擁戴,而成為當時的顯學呢?因為……
墨家知道百姓最需要的是實利
墨子講尚實利,「諸加費不加民利者,弗為。」對於執政者多花錢卻對百姓沒有實質利益的,都加以反對。
墨家又強調節用、非樂;後世從儒家本位出發的人,往往很難理解「以自苦為極」的墨家,為什麼能在戰國初和儒學並峙成為顯學?
揆諸兩千年長期的實然歷史軌跡,上層菁英由於掌握了文化優勢並可影響貴族政權,往往決定了文化的發展走向;至於廣大的庶民百姓階層,一向缺乏代言人,很少有人為其發聲。
譬如儒家出於孝道所主張的「厚葬、久喪」,往往造成必須依賴勞動力換取生活所需的下層百姓壓力,即連孔子弟子宰我都曾經質疑:「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但是在強調禮教和道德教化的文化走向下,勞動百姓的微弱呼聲並無法獲得上層重視。
因此當墨子站在百姓立場,大聲說出了「厚葬,為多埋賦財者也。」「久喪,為久禁從事者也。」廣大的下層百姓如何能不倚為心聲,如大旱之望雲霓?
墨家的經濟主張可以從開源、節流兩方面言之:
墨家講尚實利,以開源言,推崇「惜時尚勤」的勞動精神與富利價值;節流,則律己以儉,具有實用主義傾向,故有「節用、節葬、非樂」等主張。莊子說他們:「其生也勤,其死也薄。」
●惜時尚勤、黜奢崇儉的實用主義傾向
墨子觀察百姓的生活難題為:「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民有三患」。
所以一方面強調勞動以開源,另方面則要以黜奢崇儉來節流。
他「節用」地主張「去其無用之費」。在物質層面,他只認可基本生存需求;對於精神層面如禮樂教化等,都從非生活必需品的角度,加以否定。
對禮,他說「俯仰周旋威儀之禮,諸加費不加於民利者,聖王弗為。」
對樂,他說「與君子聽之,廢君子聽治;與賤人聽之,廢賤人之從事。」都在其所反對之列。
墨子雖然一再言及「交相利」,但他主要是為他人謀福利;對待自己,乃以自苦為極的,深具宗教家情懷。
所以在衣、食、住、行等方面,墨子都從實用角度出發,嚴格區分「需要/想要」、「必需品/奢侈品」,凡是超過了需要層面的物質追求,一概在其反對之列。
曰: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鍾、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臺、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聖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非樂上>)
墨子之所以反對鍾鼓之樂、刻鏤之美、芻豢之食、高臺之居,不是不愛;而是多花費、不需要。
住,他認為是為了「便於生,不以為觀樂也。」所以凡屬「宮室臺榭曲直之望,青黃刻鏤之飾」的,「畢歸之於無用也」,都不必要;只要能夠辟潤濕、禦風寒、防雨雪、別男女,足矣。
其餘衣、食亦然,不必錦繡文釆、不必美食蒸炙,但求輕暖、果腹即可。只有在行的方面,因為舟車能夠帶來水陸之便,「息其足」、「休其肩背」以減省民力,所以是受到肯定的。總之,「凡費財勞力不加利者,不為也。」如果多花錢而不能有利於百姓的,就一概不為。
●推崇勞動價值
墨子高度評價勞動價值,也有基於他對大自然物類的觀察,他深知人類「賴其力則生,不賴其力則不生。」而對「勞動價值/道德價值」的評價不同,正是儒、墨殊別的重要一端。
墨子從人類和鳥獸蟲類不同,禽獸等可以取食自大自然、無須生產;反觀人類,如果不從事生產便無法獲得生存之具,那麼,人還能有怠惰偷懶的理由嗎?
今人固與禽獸、麋鹿、蜚(飛)鳥、貞蟲異者也。今之禽獸、麋鹿、蜚鳥、貞蟲,因其羽毛以為衣裘,因其蹄蚤以為絝屨(ㄎㄨˋ ㄐㄩ,鞋褲),因其水草以為飲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樹藝,雌亦不紡績、織絍,衣食之財固已具矣。今人與此異者也,賴其力則生,不賴其力則不生。君子不強聽治,即刑政亂;賤人不強從事,即財用不足。
(<非樂>)
不做多花錢卻沒有實質利益的事情,是墨子判斷事情的最高準則;著名的「非樂」主張,便是在他認為沉緬娛樂享受,會造成諸事懈怠的心理下提出。他鼓勵生產以創造財富,不容許絲毫時間浪費在娛樂享受。同理,出於儒家禮制的「厚葬久喪」,因為嚴重妨害生產勞動,所以他也「非禮」地表達強烈不滿。「非」就是他的批判、反對態度。
對於喪葬,墨子主張「薄葬短喪」,謂:「衣三領,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於泉,流不發洩則止。死者既葬,生者毋久喪用哀。」不要久喪用哀,要讓生者早日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是墨子的看法,也頗有現代意義。
貴族專政下的「尚賢」呼告暨平民參政權爭取
最後,還要來談談墨家的平民立場及其激烈先進的政治主張,這也是儒、墨不同的重要關鍵:
站在貴族階層的儒家,必須維護尊卑貴賤的禮制與法制,要求所有的人各司其職、各盡其分,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說;墨家則站在平民立場,希望取消貴賤階級,尤其要爭取平民參政權,提出「尚賢使能」的政治主張。
墨子在政治上、頗具革命思想地大膽提出:「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因此「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反之,「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
兩三千年前這樣粗具現代化意義的民主與平等思想,對於世襲爵位的諸侯來說,能不驚心?
今人常說「選賢與能」,認為這是民主時代人人具有平等參政權的鮮明招牌;如果我們把墨子兩千多年前的思想主張放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也絲毫沒有違和感。
雖然後人也有疑惑講尚經驗驗證的墨子,何以持信「天志」、「明鬼」而有「法天」思想?他從實現「天愛民之厚」、「天欲義而惡不義」的天意角度出發,期望天志、鬼神對於為善為惡能夠賞賢罰暴,這是否也是墨家在貴族專政下,其志不伸的一種無奈乎告呢?或許墨子期望高於天子的天神主宰,能滿足他實現公理正義的期待,也許也寓有對現實的失望在其中吧!
顯學為何不見了?當然,墨徒赴湯蹈火的任俠精神、下層庶民難有「立言」之作、來自貴族階層的壓力等等,都是造成墨家顯學快速衰微、難於抗衡儒家的原因之一;而且長時間勞苦壓抑,就像馬匹駕而不稅(脫下馬鞍)、弓箭張而不弛,又豈是血肉之軀所能?即連莊子也說:「其行難為也!」「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不過在明瞭了墨家的理想性後,我們對於先賢所累積的文化步履,真要致上深摯的無限敬意呢!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