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上)
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下)
班固的京都記述是客觀史實嗎?
「三雍」源遠流長,其實舊都長安同樣建有「三雍」,於是我們不禁要問:何以班固將之列為新都洛陽的特色?這是否有悖於史實呢?
事實上,歷史產生於每一個瞬間,無法以任何方式完整地複製下來,而我們關於歷史的見聞,基本上都是一種記述,就如同孫江所言:「當某人將『事實』告訴給某人時,歷史/事實便呈現為『事件』。」也就是說,「事件」摻雜了記述者的主觀理解,同時其理解方式又與記述者所處的語境密不可分。所以記述是一種將主觀與客觀交融為一體的建構行為,歷史記述自然也就不能完全等同於史實了!
班固關於長安和洛陽的京都記述,無論是工、商業的繁榮景況,還是宮苑的宏大規模,固然都是根基於當時的所見所聞,因而具有一定程度的歷史真實性。但將「三雍」列為新都洛陽的特色,恐怕更多的是一種對新朝氣象所構想的藍圖,尤其洛陽的「三雍」約略建成於班固二十五歲時,面對劉秀復興漢室、擴建洛陽的豐功偉業自然深有感受,於是便對比兩都的異同,並且基於漢皇「昭節儉,示太素」以遏止貪欲的政令,建構起以禮法為根本的新朝氣象,而京都洛陽就是能以禮法化成天下的核心,「三雍」乃至應德現世的寶鼎和白雉,遂成了班固京都記述的主體,更反映出儒士對有道之世的深切嚮往。
三王徳彌薄,惟後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逮長安城。自恨身無子,困急獨㷀㷀。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
聖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班固〈詠史詩〉
班固〈詠史詩〉:不僅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還是堅強的臂膀!
班固是一位精通禮樂制度並熟悉歷史舊事的才學之士,除了經由京都記述再現新朝氣象外,也曾藉詩評議史事而有〈詠史詩〉傳世,因之被認為是「詠史」一類主題詩作的淵源。大致來說,這首詩先敘述史事經過,再發表個人評議,以凸顯他從這段史事所獲得的啟示。
班固聚焦西漢文帝時期的一樁史事,據司馬遷《史記》記載,齊王治下有位掌管穀物存儲的長官淳于意,自幼便對醫術藥方特別感興趣,於是跟隨陽慶學醫,但因陽慶年老無子嗣,遂將畢生所得傳授給了淳于意,數年之後,就名滿天下了。不過也曾由於未能滿足所有登門求醫者的請求,竟引發不少求醫者的不滿。
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不滿之人的舉報,說是淳于意觸犯了刑法,必須送到京都長安按罪論處,可見罪名不輕!淳于意有五位女兒,當他準備從齊地出發前往長安時,女兒們一路啼哭送父親出行。淳于意見狀,不由得無名火起,便罵道:
「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
埋怨「陰柔」的女兒們在僅要關頭都只知道哭泣而幫不上忙,若當時生個「陽剛」的兒子,事情或許還有一絲轉機。小女兒緹縈一聽,心中很是不忍,便毅然決定隨父親進京。
到京後,緹縈勇敢上書漢文帝說:
「我的父親身為齊地官吏,人們都認為他為官清廉而公正,如今觸犯刑法,理應受刑。但被剝奪生命的罪犯沒有重獲新生的可能,被毀壞肉體的罪犯則沒有恢復傷、殘的可能,於是想讓罪犯遷過向善,也就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了!為替父親贖罪,我願意進入官府作婢女,讓父親有悔過自新的機會!」
漢文帝深受感動,或許也是基於緹縈所言有幾分道理,便廢除毀壞罪犯肉體的殘忍刑罰了。
歷史的詮釋:說人,可不就是說自己麼?
班固的〈詠史詩〉夾敘夾議,開頭便說「三王徳彌薄,惟後用肉刑」,是以一種倒退史觀切入主題,乃將遙遠的過去極度美化,頌揚那一位又一位聖君賢相所建構出難以望其項背的理想道德之世,認為時至漢代,人心不古,奸宄狡詐層出不窮,所以就只能藉由殘忍的刑罰來遏制犯罪的發生,這也恰恰反映出世道的淪喪。
班固如此敘寫,實際上是為了讓讀者聯想到這一事件最終廢除了殘忍的刑罰,從而凸顯「成就道德之世」始終是人們心中的共同願景,這也體現出班固對理想社會的憧憬。
於是班固扼要地敘寫了事件經過,進而表達個人對緹縈的敬佩之意:「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班固看到緹縈上書漢文帝的舉動,聯想起《詩經‧齊風‧雞鳴》中那名三番兩次提醒丈夫起床準備參與朝會之充滿智慧又賢淑的妻子,暗示緹縈不僅具備上書漢皇的勇氣,井井有條的說詞,也體現出她對所處社會的理性思考。
大概正是由於緹縈自身的特質,無論是情還是理,都深深打動了漢文帝的心,也猶如猛禽「晨風」振翅疾飛劃破蒼穹一般,激起漢皇對刑罰之意義的省察。尤其緹縈的膽識和才智,在那個以「陽剛」與「陰柔」屬性區別萬物乃至男女之差異的語境中,非但能剛柔並濟以緩解家中的燃眉之急,為父親分憂,還指出國內刑罰律政的不足之處,自然遠非普遍而平庸的男性可以比擬的!這類對女性的褒美並非個案,像樂府古辭〈隴西行〉中對能操持門戶之幹練婦人的讚賞,和左延年〈秦女休行〉中對復仇女性的諷詠,無不如此。
班固特別選擇這段史事,意在彰明漢文帝為趨近於道德之世所付出的努力,以及有勇有謀的女兒將對父親的愛化作孝行。儘管南朝時期的鍾嶸在《詩品》一書中以「質木無文」評價班固的〈詠史詩〉,認為這首詩僅僅是以平鋪直敘的方式傳達個人的觀點和感嘆,在修辭手法與形式美感層面則顯得相對匱乏,但經由班固對這段史事的再現和評議,致使緹縈在一代又一代的傳誦中,成了堅毅女性的典範,並通過對歷史的詮釋,反映個人關於美好社會的想望,同時也為社會發展輸入積極而正向的巨大能量。
蔡琰〈悲憤詩〉:一位親歷喪亂的女性自述
蔡琰(ㄧㄢˇ)是東漢文士蔡邕(ㄩㄥ)的女兒,知書達禮,且通書法、曉音律。十六歲時嫁入衛家,但好景不常,尚未育有兒女,丈夫便撒手人寰,只能歸返家中。
漢獻帝立朝之初,董卓裹挾漢皇遷都長安,天下大亂,殺伐不斷,大抵值此兵馬倥傯之際,蔡琰竟被董卓部下擄去。不久,董卓被殺,包含董卓舊部在內的各方勢力混戰不已,連南匈奴左賢王也進軍中原參與戰鬥,不料蔡琰又落入南匈奴軍手中。一晃眼,十二年過去了,蔡琰始終未能回歸故土,並產下二子。
由於曹操曾與蔡邕交好,遂於得知蔡琰消息後,便決定向南匈奴贖人,也因此蔡琰終於得以重歸故土,且在曹操的主導下再嫁入董家。無奈,蔡琰命運多舛,丈夫竟觸犯死罪,不得已,只能請求面見曹操。最終,蔡琰的深情和說詞打動了曹操,挽回丈夫的性命。
蔡琰長年的亂離經歷,不僅身心備受摧殘,連早年父親所贈予的大批圖書也蕩然無存。回顧自身遭逢亂世的種種不幸,於是蔡琰寫下了〈悲憤詩〉以「感傷亂離,追懷悲憤」,同時亦是動盪年代下一位女性的歷史見證。
蔡琰的〈悲憤詩〉是血與淚交織而成的苦難記述,從不到二十歲被擄,再到三十歲回歸故土,歷經萬劫千險,又備受生死離別的煎熬,乃至深陷志節、道義的精神折磨。那麼,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蔡琰的悲慘境遇呢?……(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