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除了「立意新穎」之外,涉及文字能否充分傳達意旨之觀念的「意溢於言表」,以及和我國古典詩特質息息相關的「多重含意」這兩個面向,也是評判詩之優劣的關鍵。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上)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下)

除前述的「立意新穎」這個面向外,還有「意溢於言表」和「多重含意」兩個面向,分別又有何內涵呢?

作為導引進入幻象奇境魔咒的「文字」

意溢於言表」,是以「外部的形體、符號能否充分傳達內在的意旨、情志」之觀念為基礎發展而來的審美意識。
也就是說,文字作為一種超越時空之可以有效確保人際溝通的符號系統,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是媒介?還是干擾?我們都知道情志是抽象的概念,符號卻是承載有限內涵的標示,所以想憑藉有限內涵的符號完整傳達情志,則幾乎是不可能的!猶如戰國時期公孫龍子的「離堅白」論, 乃至佛經中「盲人摸象」的故事, 其中透過不同的感官去獲取外物訊息,就好比意圖經由承載有限內涵之符號去認識情志的全貌,如何可能?因此,晉人陸機便曾於〈文賦〉中,提及詩文創作的困難正在「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總是苦惱於無法通過文字,盡可能準確且完整地傳達主體情志

但進入唐代以後,文士對「意」的審美追求又登上了一級新台階,且對文字似乎也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聚焦於文字的導引作用,而不再只是相對強調使用文字的精確程度
於是可以看到釋皎然對「語近而意遠」和司空圖對「味外之旨」的企尋,主張對於字詞的靈活運用,能在修辭敘事的輔助下,產生導引讀者進入幻象奇境的魔力。
而於北宋中期風靡詩壇近百年的梅堯臣,同樣承續了這種觀點,面對歐陽脩的請益,梅堯臣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表示創作是以精鍊的語句體現獨特而充滿個性的意境為極則,因之成就「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審美感受,並列舉不少唐人詩句以為證明。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其中提及溫庭筠〈商山早行〉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語,全句均由名詞所構成,猶如零散的積木一般,悉憑讀者恣意拼湊想像:
彷彿隱約聽見山間早雞斷斷續續的啼鳴,而朝日尚未東昇,天上星月仍舊依稀可辨,與滿地的嚴霜交相輝映,似乎感受到那沁入肌骨的料峭春寒,與天地間的清冷寂靜,頓時眼前那供人往來通行的橋面上,竟於一片潔淨的白霜間,印著幾許格外分明的足跡。
有趣的是,這段描寫並不是以生動呈現春晨景象為旨趣,而是為了刻畫奔波的勞苦之情:
值此凌晨之時,由稍早留下的足跡,不難想見那位趕路的行人,非但必須承受著天寒地凍的煎熬,恐怕也未能獲得充足的休息,儘管沒有任何針對行人的正面敘述,卻充分體現出行人奔波的艱辛和孤獨,從而引發溫庭筠內心的強烈共鳴。
這不正是「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嗎?

再以唐人白居易的樂府詩〈賣炭翁〉為例,白居易以一位年邁而於荒山間砍柴製炭的勞動者為主角,這位老翁賣炭營生,只為購置禦寒的衣物和裹腹的食糧,但酬勞微薄。所以儘管自身衣著單薄,卻仍舊翹首期盼著嚴寒天氣以抬升炭的售價,且還能提高銷量,於是敘述道: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上天彷彿聽見了老翁的心聲,一夜間竟漫天飛雪,大地冰封。
老翁見狀,一早便急著趕牛車進城,喜出望外之情可是溢於言表。只是人、畜行走在冰面上,可謂滯礙難行而異常艱險,好不容易進了城,卻已日上三竿,人、畜雙雙累得坐臥在泥地裡歇息。
而這段敘述的意旨,其實並不僅只於刻畫老翁的辛苦,徒勞而無功才是關鍵
從「冰轍」到「泥中」,正體現出老翁從「希望」到「絕望」的心路歷程,路上冰面化為泥濘,意味著氣溫不斷回升,炭的市場需求下降,價格自然也不再佔有優勢,老翁的努力可以說是竹籃兒打水──一場空呀

白居易僅僅運用了看似淺近簡易的「賦」筆,卻充分體現出「意溢於言表」的絕妙美感。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原來還有這層意思啊!

多重含意」,主要是指古典詩能於寥寥數語間蘊藏豐富的內涵。
也就是說,在創作歷程中,妥善運用了古典詩的特質,從而於最大限度擴充讀者對詩意的理解與想像。

那麼,古典詩特質的具體內容究竟為何?
葉維廉於《中國詩學》一書,曾經比較分析我國古典詩與西方詩歌的差異,由此揭示古典詩的特質主要在於每每不限定主語、時態和方位,且同一個字還往往具有不同的詞性變化和豐富多元的意義

不限定主語

不妨先以〈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為例,這首詩在敘寫織女對牛郎的深切思念之後,乃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作結,但由於並未限定主語,因此主語可以是織女,同時也可以是牛郎,由此營造出彼此愛戀卻分隔兩地的相思之苦,而不僅只局限於織女對牛郎的單向思念

又如唐人高適在未能仕進之時,儘管生活困頓,卻依然前往外地遊歷。
途經今日的江蘇省淮安市一帶,高適遇見了也在為理想拚搏的王秀才,遂於〈漣上別王秀才〉一詩的開頭寫下「飄颻經遠道,客思滿窮秋」之語,一併道出兩人在不順遂的境遇中那種漂泊之感,因之相互勉勵。

這些詩句正是由於沒有限定主語,所以同樣一句表述,竟使得詩中情境產生最大化的效益

不限定時態和方位

南朝時期吳均的詠物之作〈詠柳詩〉,曾對柳的姿態如此描述道:
秋霜常振葉,春露詎濡根。朝作離蟬宇,暮成宿鳥園。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刻畫出了白霜於秋日凝結在柳葉上的場景,而隨著時間推移,氣溫不斷變化,影響著水在固態、液態間的轉換,遂於輕柔的枝葉間不時造成「振」的效果。
春日則可以看到露水此起彼落地流淌而下,呈現出潤物無聲之生機勃勃的景象。
還能感受到白天那唧唧鳴蟬在柳間活動,以及傍晚時分倦鳥歸來穿梭於其中的自然情態。

或秋、或春、或朝、或暮,在沒有限定時態的敘寫中,可以是過去,也能是現在,不同季節、時間中的柳,恍如幻燈片般地一幕幕匯集於目前。
亦由於沒有限定方位,振葉的秋霜和濡根的春露,可以發生在柳條前端的枝葉上,也能發生在柳條末端的枝葉上;鳴蟬可以在末稍,也能在主幹;倦鳥可以相逐於柳條前,也能孤棲於枝幹上。

種種的不限定,最大限度地為讀者營造出恣意想像的空間,於是成就了柳的千姿百態。

同一個字具有不同的詞性變化和豐富多元的意義

以南朝時期徐陵的〈詠雪〉一詩為例,首聯即通過仙境的想像彰顯雪景之美:
瓊林玄圃葉,桂樹日南華。
其中「桂樹日南華」的「華」字,若作名詞解,則呈現的是番隅一帶「桂林八樹」光澤曄曄之景象。
而「華」又可通「花」字,所以也能指桂樹花開的景象,那或偏黃、或偏白的花色,豈不與雪色相仿!清新的芳香,不亦與雪景相應!共同構建起清意無限的精神境界。
「華」字還能作形容詞解,而有繁盛的意思,那麼,無論是桂樹的光澤,或是花開的景象,都在程度上產生了厚實的效果。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又如宋人陳與義在〈江南春〉一詩中有「雨後江上綠」的景致描寫,乃藉江面的光影折射,凸顯出大地在春雨過後清光潤澤的情狀。
其中的「綠」字,若作名詞解,則呈現出一幅瞬間捕捉下來的靜態圖像;若作動詞解,展現的卻是煙雨逐漸消散,天色從昏暗到明亮的轉變歷程,因之強化了江面光影折射的效果,並映照出格外澄淨的碧綠山林,彷彿是在播放一卷動態錄像。

於是我們不禁要問,古典詩的遣詞用字能如此「隨興」地轉換詞性、改變意思嗎
傳統的詩和文有別:文相對強調語法規範,才能精準地敘事、說理、述情;但詩相對更著重於「意」的導引,所以能於最大限度打破一般的行文法則,不僅可以全憑名詞構成句子,也可以刻意顛倒語序,讓讀者反覆咀嚼不同詞語間的關聯性,而詩意就會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生成,此即所謂的「詩家語」,只是必須留意到詩還是保有最基本的邏輯性,不能有悖常理。如此,便不難理解古典詩所見「隨興」轉換詞性、改變意思的現象了!

除此之外,靈活運用多元的修辭手法,以凸顯所處時代社會之「我」的個性與思考,也是優秀詩篇的重要表現。……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