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陌生:見證君子之交的深刻情誼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呢?這對歷經安史之亂,且遭逢喪友,而年又將近半百的杜甫來說顯然不敢想像。因此,當詩人在貶任華州司功參軍後,能夠在收假由洛陽返華州的途中,成功的拜訪居在奉先縣的友人衛八,這份喜悅、驚訝的情緒已然含括在「焉知」的反詰語氣裡。畢竟對於杜甫而言,訪舊失敗的經驗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詩人幾乎不敢懷有太多的期待,所以當他真的與衛八見上了一面,毫無掩飾那份不可置信的心緒。
值得注意的是,從「重上君子堂」可知,杜甫以前應當有過拜訪衛八的經驗,是以儘管隔了二十年後的再訪,依舊能夠喚起杜甫對於衛八宅第的熟悉感,彷彿象徵著二人深厚的交情,不會受到時間、空間的變化而有所變質。然而足以讓唐朝天崩地裂的二十年,畢竟還是太久了,此時杜甫再見到的衛八不僅結了婚,還有了孩子,而這些陌生的新故事便立基在熟悉的舊記憶上,隨著兩個人的再逢而更新彼此的近況。
關於兩人的重逢,杜甫並非以流水帳的敘述逐一記錄,反而將筆墨聚焦在與衛八小孩的互動。小孩的出場在與「訪舊半為鬼」、「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等老逝情境的對照下,似乎扮演著「繼起的生命」之角色,不僅見證著亂世之下杜甫與衛八的友情,也喻含著二人交情的延續以超越時間代謝的意義。換言之,儘管杜甫與衛八終將遭遇「人生不相見」的課題,但他們的情誼會藉著「繼起的生命」一代一代的傳遞下去,進而超越了現實時間的制約。
再者,小孩的介入,事實上也為兩人重逢的難免傷感,增添了些許喜悅與熱鬧的氛圍。尤其出於對杜甫這位新面孔的好奇,童言無忌的小孩毫不避諱的就詩人的到訪提出諸如「來何方」等較為直接、失禮的詢問,但從「問答乃未已」的互動來看,杜甫對於小孩的好奇心不僅不介意,而且有問有答。而衛八在杜甫與小孩互動中的「缺席」,實際上則是化問候與關心為行動,知道杜甫此行不易,便著手準備幾道簡單的酒菜作為款待,以稍稍消解杜甫一路奔波的勞頓。
從「夜雨翦春韭」到「新炊間黃粱」的觀察,可見杜甫到訪的時間應該已是晚上,而且過了晚餐的時間,因此衛八無聲勝有聲的酒筵準備,雖非大魚大肉,但卻是格外的細膩與用心。「新炊」說明了這份酒筵是專門為杜甫而準備的,並非應付式的將隔餐的菜餚重新加熱,顯示著衛八對於杜甫的重視,而「春韭」則是衛八特別選來用以新炊佐酒的食材。
所謂「春初早韭」,意即春天的韭菜是最新鮮美味,尤其淋過春雨的韭菜,滋味更是鮮美。杜甫在此化用東漢高士郭林宗以春韭、湯餅款待夜來到訪的友人范逵之典故,藉此以輪廓著衛八欲就現有而最好的菜餚招待詩人的心意。
最後,由衛八「驅兒羅酒漿」的行為推敲,其雖然缺席於孩子與杜甫的互動,以無聲之姿準備酒菜,但其實亦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意即其實小孩的提問或許也都是衛八很想知道的近況,但越是交情甚篤的關係,便越總會為對方有所顧慮、考量,而選擇被動式的待對方願意說起再敘談。因此,小孩「來何方」的提問,便重點式的為衛八補上了詩人這二十年來所遭遇、經歷的幾個片段,進而盡可能的提供杜甫及時的補給,以同理、體恤詩人這二十年間的種種不易。
酒醉/清醒:選擇成就人生聚散的必然
間接知道杜甫的近況並且準備好酒席後,衛八便將小兒驅喚走,以為兩人留住剩下的時光。「主稱會面難」一句,終於將衛八壓抑已久的重逢心緒表露出來,而在在的與「人生不相見」呼應著:既僥倖著失聯的二十年後能夠意外的再逢;卻又憂鬱著過了今夜或許就真的「人生不相見」了吧!悲喜交滲的情緒,對於杜甫與衛八來說都是一言難盡的,尤其在沒辦法給予彼此下次再見承諾的現實感下,不論是將要離開的人或者留下的人,過多喜悅或與傷感的情緒話語,都會為彼此的心裡增添負擔,因此面對再逢後的離別,「唯有杜康」成為了今晚兩人「何以解憂」的管道。
連觴痛飲,是衛八有感於亂世下這份友情維繫不易最真性情的表現,但似乎也頗有欲把自己灌醉的心態。與其清醒的守著燭光,看著蠟燭漸漸消融而倒數著離別的時刻,或許消極的酩酊大醉正好可以忘卻時間的步步逼近,而減緩別緒的發酵,哪怕是在該離別的時候匆匆驚醒,都好過因別離將至,而徹夜寡歡。 然而現實偏偏事與願違,二人不僅非但沒有喝醉,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越顯感性,「感子故意長」雖然是就杜甫的口吻感念衛八對這份深厚友情持守,但何嘗不是衛八對於杜甫二十年後,仍記得奉先縣有位朋友並登門拜訪表達感動呢?換言之,「故意長」是二人在歷經時間、空間維度的隔閡中情誼不變的總結,以試圖抵禦著分離後「世事兩茫茫」的未知與變。
詩人一句「明日隔山岳」,再次的從時間與空間的向度揭明著二人即將分別的時刻。「隔」字的運用,好似表達著兩人間被動地受到了山岳的阻隔,以至於又將回到「人生不相見」的生命常軌,也因為如此之隔閡,二人遂將再次陷入音訊難覓的失聯狀態,是以詩人以「世事兩茫茫」來描繪彼此未來生死未卜的處境。然而若就杜甫與衛八的身分思考,則二人的終將分離除了有前述提及的現實條件、生命必然性等外部客觀因素,或許彼此心志趨向的選擇才是其中的關鍵。
杜甫在詩題中便清楚交代了衛八「處士」的身分,因此出世隱居、不問人間事當屬其本色。至於杜甫則恰恰與其相反,具有政治抱負與理想的他,無不積極投身於國事的奉獻,那怕受盡挫折仍義無反顧的付出與堅持。這或許也就是杜甫儘管從衛八的款待中獲得了精神的安頓,但卻沒有同衛八般,在附近找一間房子定居下來,從此過著閒雲野鶴般的隱居生活。換言之,對於歷經了安史之亂、鄴城之戰的杜甫而言,與衛八的友情固然珍貴,但覆巢之下無完卵,唯有天下太平,才能夠讓社會上更多的親情、愛情與友情等各種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聯繫獲得更厚實的守護。
辛棄疾在〈鷓鴣天〉中曾以「聚散匆匆不偶然」一句道盡天下離合心緒,「聚散匆匆」看似人生無常,但「不偶然」卻又別有意味的暗示著一切的分合皆有其內外在主客觀因素的必然所致。作為處士,衛八的處境與狀況相較在宦海沉浮中的杜甫是相對好掌握的,故「世事兩茫茫」既是詩人對啟程後赴華州到任的未知揣想,也是衛八對這位堅持實現「再使風俗淳」理想的友人的掛心擔憂。
身為杜甫摯友的衛八,定然能夠理解杜甫心志的理念與選擇,因而在仕與隱的選擇分岔路上,為杜甫偶然的來訪予以及時的補給,並為其不偶然的遠別,寄予深深的祝福與無限思念。令人嘆惋的是,杜甫返華州後不久便棄官而舉家漂泊,而與衛八再別後的十年間,先後徙轉秦州、甘肅、成都,甚至以船為家,最終於大曆五年冬,病死於湘江舟中,時年五十九歲。
許逢仁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