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下)

除了美好人生與強烈的欲念外,也有強調及時行樂和回歸生命本然狀態的觀點,皆能引發個人對生命意義的省思。

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上)
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中)

出西門,歩念之。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
逮為樂,逮為樂,當及時!何能愁怫鬱,當復待來兹?
釀美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懽,可用解憂愁。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遊行去去如雲除,弊車羸馬自為儲。

—— 〈西門行〉

宋馬麟秉燭夜遊圖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私欲帶來了競爭,但複雜的人心也導致惡性競爭隨之而來。在這你來我往的明爭暗鬥中,有人循規蹈矩地堅守道德底線,有人卻汲汲營營地破壞了規則的制約,遂於無形間不斷深化生命歷程中的痛苦。就如同佛教所謂「四聖諦」的觀念,認為人生即是苦的集合體,不僅生、老、病、死是苦,失意、貧困、流離也是苦。

而〈悲歌〉正是一首苦情之歌,痛苦的原因乃在於思鄉心切: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纍纍。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只是這首詩所體現出來的思鄉之情,並不僅僅停留於物質層面,雖然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導致了無法返鄉的結果,或許是戰亂、災荒乃至於疫病也未可知,但可以確認的是,盈溢著溫情的家鄉已經永久封存於記憶之中,於是也只能通過歌詠和眺望的方式,召喚出心中那最後一絲念想,思鄉之苦因而顯得愈加地具象了!

那麼,既然人生這般困難、痛苦,不論身心都受盡了折磨,似乎總是無法達到心中的預期狀態,所以也有人萌生了及時行樂的想法,每每認為生命的歷程極其短暫,在這電光石火間何來大事之有?因此,〈善哉行〉就曾說道:
來日大難,口燥脣亁。今日相樂,皆當喜歡……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筝酒歌。
表示人生路往往崎嶇坎坷而布滿荊棘,罕見一馬平川般地康莊大道,故古人時以「不如意事常八九」概括之。
但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在渺渺的生命歷程中,為什麼一定要糾結於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鬱悶不已。拋卻名利場中的羈絆,與親友歡聚一堂,彈奏琴曲、引吭高歌、共飲美酒,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可供選擇的活法呢?而這種觀念在〈西門行〉和〈怨詩行〉二詩中,則有著更為鮮明的體現。

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下)

〈西門行〉先藉「設問」的手法激起人們對人生苦、樂的省思,隨即再以疊句的方式,反覆凸顯為樂當及時的觀點。人生僅只數十年而已,元代的盧摯在〈〔雙調〕蟾宮曲〉這首散曲中, 就曾具體地指出生命的短暫超乎想像,說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故以七十歲來計算,首先必須扣除的是矇昧的孩提時期和病弱的老年階段,各約十年,剩下的日子還得再將夜間扣除,那麼,也就只剩下二十五年的人生了!面對如此短暫的人生,如果又無法及時行樂,甚至像行棋一樣走一步想十步那般機關算盡,令數十年的人生承載著上千年的憂慮,如何還能擁有歡樂的時刻呢?所以才一再強調「及時」的迫切性,而不要總想著:
等我忙完這件事,就可以歇會兒了!
畢竟計畫趕不上變化,未來難以預料,生命也充滿著不確定性,不如把握當下,無論日夜,隨即開啟說走就走的旅程,盡情享受人世的種種美好,以免追悔莫及。

「長樂未央」瓦鈕玉印

而〈怨詩行〉也說:
天德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嘉賓難再遇,人命不可續。齊度遊四方,各繫太山錄。人間樂未央,忽然歸東嶽。當須盪中情,遊心恣所欲。
詩中所體現縱情享樂的觀念更為強烈,認為人生猶如風中的燭火,說滅就滅,於是一再出現「太山」、「東嶽」的字眼而與泰山信仰產生聯繫,暗示死亡只在彈指之間,不會給予任何準備的機會。所以人們更應該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把握每一次與好友歡聚的時刻,盡情且率性地感受生命的溫度。

一切順其自然吧!

有人不論代價也要滿足私欲,有人回避了世間的艱苦,走上及時行樂的道路。
此外,也有人認為生命是偶然的歷程,無法控制行進的方向,只能隨遇而安。〈烏生〉一詩就先以烏鴉的生命經歷為喻說道:
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唶(ㄐㄧㄝˋ,嘆息)我!秦氏家有遊遨蕩子,工用睢陽彊,蘇合彈,左手持彊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唶我!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巖石間。唶我!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
謂烏鴉生於南山之中,一天飛到了秦家的桂樹上,碰巧被家中貪玩的人遇見,於是拿起了一把質地優良的彈弓展開射擊,一連數發,其中一發正中烏鴉,從此結束了牠短暫的一生。
從何以飛至此處,到何以遇見了那位貪玩的人,再到何以會被擊中,不就是一連串的偶然所致嗎?隨後,還提到棲息於上林苑的白鹿、遨翔於後宮的黃鵠、潛游於洛水深淵的鯉魚,也都像烏鴉一樣,在偶然間被人捕獲。遂於詩末無奈地感慨道:
唶我!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復道前後!
暗示生命的長短和歷程都是偶然發展的結果,所以絲毫不必為此感到憂憤難平,一切皆順其自然吧!

全詩是在「賦」、「比」兩種手法的交互作用中,藉由簡短的故事,激發人們思考應該如何看待人生。或許通過不同角度的觀看,可以進一步減緩精神內耗,為個人的生命歷程增添異采。

〈豫章行〉則更聚焦於生命的本然面貌,體現出了較為鮮明的道家觀點:
白楊初生時,乃在豫章山。上葉摩青雲,下根通黃泉……身在洛陽宮,根在豫章山。多謝枝與葉,何時復相連?吾生百年□,自□□□俱。何意萬人巧,使我離根株!
乃以頂天立地而質地堅韌的白楊木為喻, 也正是由於白楊木的挺拔,遂引起了宮中匠人的側目,基於建材的需要,最終遭到了砍伐的命運,不僅根株被硬生生地斫斷,枝葉在長途運輸的過程中也不斷脫離主幹。

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下)

於是在詩末發出了深沈的感慨:
回望自身,雖然成為洛陽宮的一部分,但卻已是支離破碎!百年來,根株、主幹、枝葉,從根本到末稍昂揚聳立於天地之間。沒承想,宮中匠人竟以巧妙的構思和技法,讓我成了今日這般面貌,而不再是曾經的那個自己了!

在這段擬樹為人的故事中,白楊木從山林到宮廷的經歷,不正是絕大多數人一生追求權勢、財富而不能自已的隱喻嗎?同時,所謂「何意萬人巧,使我離根株」,其實說得還是自己,在這麼一個競爭激烈的社會中,人人謀劃布局,呈現出了「萬人巧」的局面,而我不能「」,又如何能與人競爭呢?久而久之,在耳濡目染之間,自己也成為「萬人巧」的一環,才忽然意識到:
我竟然已經不再是一個完整的我了!為了權勢、財富,失去的卻是一整個以我為主體的人生。
疲倦、痛苦,才令人想起那純粹之本然生命的美好!

漢代樂府詩所體現不同樣態的人生觀,主要是基於對生命之有限性的深切認識,或藉以寄託關於美好人生的嚮往之情,或反映出那渴望權勢、財富的強烈欲念,或通過及時行樂將自己從痛苦不堪的現實中解放出來,或強調安時處順乃至於回歸生命的本然狀態。且屢以參差不齊的靈活句式表現聲情,並結合生動的敘述和類比手法,在鮮明的對比與深具刺激作用的問句中,不斷地將讀者置入故事情境和歷史語境中,從而引發個人對生命意義的省思。
當今世界歷經了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以及眼下持續開展的資訊革命,一再深化了社會的複雜程度,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文化的關係、人與科技的關係,都觸動著人類如何永續發展的敏感神經,我們應該讓這四類關係豐厚人、我的生命歷程,而不是一味地追求私欲、沈迷享樂,乃至於消極地得過且過、隨波逐流。
古人的觀點,其實都體現出生命歷程中的某個片面,提醒著我們應當在奮進之餘,懂得適時的自我調節,使得個人不僅能與天地萬物和諧共生,還可以將個人的能力最大化以貢獻社稷。

家國社會、愛情婚姻、人生啟示,是漢代乃至此前之樂府詩的核心主題,不僅紹承《詩經》以來賦、比、興的傳統修辭手法,也延續《楚辭》以來那熱烈的深情。家國社會主題,較為鮮明地反映了民生疾苦,是對過去諷諭傳統的發揚;愛情婚姻主題,十分多元地表現出了含蓄、奔放的形態差異,讓我們看到處於不同感情階段的細膩心緒;人生啟示主題,則體現出許多關於生命的思考,提供我們探尋一種適合自身的活法,以增添生命歷程的豐富性。而這些內容往往能兼敘述、說理、抒情於一體,結合饒富音樂性的律動形式,自由而生動地表現出與後世五、七言古詩乃至近體詩截然不同的情韻。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