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歌詩──家國社會篇.下

除外交、軍事層面外,漢代樂府詩也通過精湛的敘事手法,十分生動地刻畫出社會亂象與民生疾苦,呈現出一幅幅扣人心弦暨發人深省的社會圖景。

漢代的歌詩──家國社會篇.上

戰爭是對家國社會最具破壞性的強烈威脅,故儘可能在不損害國家整體利益的前提下消弭戰爭於無形,方為上策,這可以說也就是孫武「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最大限度維護軍民生命財產安全的思想。
除戰爭外,由於我國的治理規模體系龐雜,一旦政治、經濟未能有效運作,則每每萌生弊端。久之,積重難返,社會問題即接踵而至,地方不靖、百姓貧困,都成了國勢陵夷的徵兆。而漢代的樂府詩也十分生動地刻畫出社會亂象與民生疾苦,並且在「下以風刺上」的文化傳統中,能讓主政者在娛情之餘深自警惕。

心力交瘁的家庭

〈婦病行〉是一首以病入膏肓的妻子、母親所留下之遺言為主線的樂府詩,折射出了貧困家庭的不堪,從而成為當時一個社會面的縮影。
全詩先以「連年累歲」說明這位婦人的病況,是經久不治的沈痾痼疾,而長年不見好轉,自然也不難想見家中的經濟負擔能力了!特別是在那樣一個醫療制度遠不及今日的年代,診治恐怕未必是人人都能享有的奢侈行為。

漢代的歌詩──家國社會篇.下

大概是這位婦人預感到了自己的大限將至,打算向丈夫交代後事,沒承想,妻子正待開口,竟「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這般「欲語淚先流」的情態,極其細膩地刻畫出了作為一名妻子與母親的憂思,彷彿潮水般地不斷湧上心頭,無可遏制。
這或許是哀傷自己無法繼續陪伴丈夫與子女在人生路上共同前行;又或許是環顧著一貧如洗的居家環境而愧疚自責。不過,最關鍵的還是放心不下子女,遂將子女託付給了丈夫,並念叨:
「莫我兒飢且寒,有過慎莫笡笞,行當折搖,思復念之!」
夫妻生死訣別,一再要求丈夫別讓子女餓了沒有食物裹腹、冷了沒有衣物禦寒,期盼日後父親能身兼母職,維持子女基本溫飽的生理需求。同時,也希望父親能給予子女更多的包容與慈愛,增進家庭的和樂。
而如此簡單的遺言,卻令這位母親反覆叮囑、念茲在茲,充分體現出了母親對子女無以復加地關愛之情。

於是作者隨即切換場景,採用類似「蒙太奇」一類電影拍攝手法,藉此凸顯敘事的主題性, 避免產生焦點不集中、旨趣不明確的弊端。
一句「抱時無衣,襦復無裏」,點出了這位父親在喪偶之後的悲慘境況,襁褓中的嬰兒竟無衣物裹覆,雖有短衣,卻亦十分單薄,顯然並不足以禦寒。所以才「閉門塞牖」,藉此抵擋刺骨寒風的侵襲。同時,也是為了趕赴市集,畢竟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子女。
不意於途中遇見知交,一時間長期壓抑的情感找到了宣洩的破口,竟「泣坐不能起」。而更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原來這位父親身無分文,只能憑藉著往日的情誼,求助於知交,冀能幫忙購買一些糕餅,讓子女得以裹腹。
知交見狀,也禁不住眼眶中不停打轉地淚水表示:「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接著,就這麼一句「探懷中錢持授」之特寫鏡頭,不知令千百年間多少讀者為之動容!不僅見證了雪中送炭的真情,也能想見這位父親趕赴市集時徬徨而茫然的心理,可以說是苦不堪言。
隨後知交一同來到家中,只見孩童一個個哭著、喊著在冰冷的屋內尋求母親的懷抱,此情此景,怎能不教觀者鼻酸!遂以「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作結,感慨在不久的將來,饑寒交迫的孩童恐怕仍將步上母親的後塵,眼前看不到一絲光明,只有一無窮盡的晦暗,毫無生存的可能與希望。
全詩扣緊了婦人生前那段遺言,而這位父親竭盡所能地踐行著對妻子的承諾,且體現出了身兼母職的父愛,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給予子女溫飽的生活。
但極為諷刺的是,妻子的遺願,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人類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而已,丈夫身為一名成年男性,竟無法完成這項要求,社會面顯然問題嚴重。

一念之間的善與惡

〈東門行〉一詩則是通過一名貧困的丈夫、父親之生存抉擇,反映世道治亂與人性善惡之間的關連性。
作為一名丈夫與父親,自然必須肩負起家庭的生計,但這位丈夫卻始終無法經由正當的營生手段滿足全家的經濟需求。於是全詩以三言句式破題: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一連四句奇數短語,更增添一出一入之間的倉促感受,並凸顯出了怨憤的情緒。而不斷激化這股怨憤情緒的關鍵,就在於「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現實窘境,表明這組家庭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形勢尤為嚴峻且迫切。

不料,這位丈夫最終決意通過非正當手段攫取財物來養家餬口,正待提劍出門,子女拼命拉著父親的衣角不斷嚎哭,妻子也竭力阻止,並苦苦哀求道: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一再懇請丈夫不要走上不歸路,那怕是饑寒交迫,只要一家人能夠共同面對,就是莫大的幸福了!甚至還以天理正道與年幼的子女為說詞,希望丈夫可以幡然醒悟而回心轉意。
無奈現實終歸是殘酷的,在這位丈夫看來,恐怕生命的延續才是人類開展一切文化之先決條件,一旦生命無法獲得保障,道德也就只是一無是處的虛文了!所以厲聲喝道:
「咄!行!吾去為遲,白髪時下難久居。」
顯示即使是為非作歹,都擔心會遭人捷足先登,充分表明所處世道的紛亂與病態。

漢代的歌詩──家國社會篇.下

全詩簡潔有力,通過生動的對話,反映出了社會的治與亂,實與民生息息相關,即所謂「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之義。若情況允許,主政者更應「藏富於民」,以利於社會與經濟的諧和共生。

變調的兄弟情

〈孤兒行〉一詩呈現出了一幅世風日下的社會圖景,乃藉孤兒所遭遇的身心之「苦」,譏刺所處世道人心不古。
開篇即以一句「命獨當苦」總起全詩。繼而宛如一部扣人心弦的短片,依序呈現出一幕幕孤兒的悲慘境遇。儘管形式簡易,卻能迸發出痛徹心扉的感染力。
全詩先通過對比的手法,凸顯這名孤兒於父母在世時「乘堅車,駕駟馬」的豐厚生活。父母過世後,遂與兄嫂同居,因之開啟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漢代的歌詩──家國社會篇.下

兄嫂令年幼的孤兒遠行經商,使之往來奔波於山東與安徽一帶,直至嚴寒時節,方才蓬頭垢面地回到家中。
但回到家中,卻又是另一番磨難的開始,從燒飯作菜到照料馬匹,隨處可見孤兒忙碌的身影,甚至還讓孤兒上河邊打水,從早忙到晚,惡劣的工作環境導致雙手皸裂,小腿以下也都被途中的針刺植物扎得傷痕累累。
不僅如此,孤兒在夏天沒有單薄的衣服可穿,冬天則沒有足以禦寒的衣物。
至此不禁要問,難道是兄嫂的經濟能力有限,無法提供孤兒基本的生活保障?
事實並非如此,從孤兒早期的豐厚生活來看,父母理應擁有一定數額的資產,而在長子繼承的文化傳統中,恐怕兄嫂是最主要的繼承人。同時,兄嫂還是經商之人,家中也有馬廄,再加上「上高堂,行取殿下堂」的家居空間描述,兄嫂的經濟實力恐非尋常人家足以比擬。
所以孤兒面對兄嫂才會「不敢自言苦」,乃至於萌生「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這般生不如死的念頭,因為兄嫂從未視孤兒為至親之人,從遠行經商到不願給予任何可以作為防護的長褲與鞋子,完全表現出了使喚童僕般地苛刻嘴臉。何其地諷刺!尤其倫常觀念是我國傳統文化極為重要的一環,漢代鄭玄曾說:「人之恩親,無如兄弟之最厚。」而兄嫂非但沒有肩負起如父、如母的道義責任,還渾然不顧念手足之情,如此世道,恐怕早已變了質!

於是作者進一步經由一場意外,講述社會群體施加於孤兒的暴力行徑。
孤兒在兄嫂的雙雙役使下,並無消停之日。一天,孤兒從田間推著一車沈甸甸的熟成瓜果,不慎於道上翻覆,瓜果散落一地,雖有善心村民幫忙撿拾,但更多聚攏過來的人,卻是為了撿拾瓜果大快朵頤一番。
孤兒見狀,心理叫苦連天,只能大聲呼喊:
「願還我蔕,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孤兒眼見瓜果無法順利回收,竟向趁亂食用瓜果之人一一索取吃剩的蒂頭,以此作為向兄嫂解釋的憑證。足見世風日下而人心不古!
更為可悲的是,身為至親的兄嫂,與孤兒竟不存在一絲一毫的信任,特別是在與食用瓜果之人的前後對比中,兄嫂的無情與可恨無比鮮明。

〈戰城南〉、〈婦病行〉、〈東門行〉、〈孤兒行〉皆是以敘事見長的漢代樂府詩,每每截取生活中的不同片段,構成一組組主題鮮明的社會圖景。且善於運用對話,引領讀者進入戲劇般地詩中情境。而生動自然的情節,則更足以撼動人心,乃至於發人深省。
此外,饒富音樂性之律動感的參差句式,不僅造就了漢代樂府詩靈活而富有變化的美感,也為後世文士的三、五、六、七言詩等形式創作提供不同的思路與可能。
同時,這些詩篇充分體現出了社會寫實主義精神,深刻影響著詩歌發展的走向,總是在閱讀與創作間一再提醒後世文士社會關懷的詩學傳統。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