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幸福如何深邃?

別具一格的明代散文家歸有光,在講求典重的當代文壇,卻以看似平淡的〈項脊軒志〉娓娓道來,說出他生命中三個女人的「超拔日常的微光」,超越了許多經世政論文章,使人得見幸福的深邃。

歸有光是明代別具一格的散文家——當前後七子還在擬古和復古間,試圖傳承經典以「垂不朽」時,他鑽進窄仄的閣樓,揀拾日常,在典重的當代文壇,任誰也想不到,這樣瑣碎的情感叨唸,會穿越五六百年,超越諸多經世的政論文章,脫離文壇別派,而能自成一格。

不同於先前的經濟古文,不同於後起的性靈小品——歸有光的文章中沒有「博施於民」的說理,也沒有什麼後來的「風花雪月」的香豔——只寫了一間百年老屋和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憑什麼能抓住人呢?
他的秘密就是將三位女性寫出「超拔日常的微光」,使得人亡物在、世事滄桑的感觸,還多了溫柔。

重組母親的慈愛形象

歸有光的母親周氏在他8歲時就去世了,失恃之痛存在於歸有光內心深處,越是這樣,他越想在打撈淡薄記憶中母親的形象。但隨著時光流轉,母親的影像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淡,所以寫母親,不只是記敘,還是「重塑母親」:

嫗每謂予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姊姊躺在保姆懷裡呱呱而泣,心疼孩子的母親以指叩門問飢問寒?可以想像,母親的牽掛。
雖然記掛的不是歸有光,但從母親記掛姊姊,也能感受到歸有光的母愛。雖然對母親的記憶是淡薄的,但讓讀過的人,通過琢磨字句,推知母親的舐犢情深。

記寫祖母的深深期許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幸福如何深邃?

歸有光因祖母的一次對話,「長號不自禁」。原因是歸有光少時在軒中束髮讀書,祖母說「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又拿出祖輩傳下來的象笏送給孫子,期望將來光耀門楣!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幸福如何深邃?

可是他情緒那麼激動並不只是寫作此文時,尚未達到祖母的期許,使他激動的原因是當時早慧的少年,早嗅到了大家族家道中落、大廈將傾的危機了。
原先的歸家大院由於「諸父異爨」,變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分家分的不僅是土地,更是情感。
「東犬西吠」「雞棲於廳」的簡單敘述,寫出了家庭的混亂無序,也暗喻了歸有光內心隱憂,也就是這時開始,他才被時間歷練出,明白了祖母的少時期許,並不是光宗耀祖,而是期望他帶領改變家族命運的人。一旦了然於心,歸有光的肩膀上就壓上了沉重的擔子!
加上,少年得志的他,卻未能使進士及第的夢想成真,肯定覺得有負於家族責任與祖母重託,所以才會長嚎。

從寫分家別居到祖母期望,祖母溫柔的語態與寬慰,成為新的微光,照亮了不得志的落寞與失意。
所有堅貞的愛情都必然有對抗的對象,生活的打磨,讓妻子的柔情更添珍貴,終能在歸有光的人生裡記憶終老。

側記妻子的柔情蜜意

歸有光寫和妻子的相處片段,全是芥子之事:妻子至軒中,或從問古事,或憑几學書,其實是依戀於平淡相處的情趣,寫妻子回娘家,談及姐妹們聊「南閣子」的事——「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這樣的話有什麼可說的?但妻子聊得津津有味,他記得一清二楚。就在這看似無聊的絮語中,讓人讀出了感情的融洽與甜美。

可惜幸福太短而思念太長

「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
「室壞不修」是因為極痛,是因為「屋」在人亡,身在當時甜蜜的舊房間,情難自禁,所以壞而不修,實是妻死給他巨大的打擊。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幸福如何深邃?

枇杷每年每年吐新芽,抽嫩枝,結碩果,終成一棵如蓋之樹。不斷長大著的是歸有光的「思念」。此樹挺立於過去與現在,也是陰陽交界,每枝、每葉、每花、每果都凝聚歸有光的深情,每個風吹草動都是歸有光的思念。平常人只把快樂寫成快樂,歸有光卻把幸福寫的深邃,原因是項脊軒志的美麗與哀愁,原來是二而一的。

就這樣,亡妻的瑣言瑣語,老屋、枇杷樹,都帶了溫暖的微光,點亮了刻骨銘心的愛情紀事。
人生長長短短,真正看到人生光明的時刻,往往是最艱難的時刻,在最陰暗的甬道裡,才能更微光的可貴。然而歸有光的艱難,又比世人更多,所以他寫的微光,不是勇敢看向未來,而是從從前提取。
彷彿未來那些不堪與沉重,都是為了烘托過去記憶裡珍藏的這些時刻。幸福的往事不是尋常,要歷練才知道當時的真切。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