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間》鼻祖溫庭筠(下)

狹隘的艷情題材、不出閨閣門檻的閨怨,是溫詞的標誌。在溫庭筠筆下,一幅幅充滿了活色生香的仕女圖、一首首堆滿了離愁別緒的綺靡艷曲,連綿不絕地產生了。溫庭筠對於離情的描繪,既深情婉約、也曲盡刻畫,是《花間集》的代表詞人。

詞在皇帝好歌、宮廷傳唱的情形下,加上溫庭筠終日與歌妓為伍,也頗有一些艷情發生,於是香艷的眾家鶯燕、宮妃的生活背景,都成為溫詞筆下的艷事情愁題材。

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間》鼻祖溫庭筠(下)
懷才不遇的境遇,豐潤了溫庭筠的藝術生命,激發了他的藝術才華。

溫庭筠同時也是著名詩人,他的〈偶游〉詩:曲巷斜臨一水間。小門終日不開關。紅珠斗帳櫻桃熟,金尾屏風孔雀閒。雲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與君便是鴛鴦侶,休向人間覓往還。」寫的就是放蕩生活中冶遊青樓的經驗、大膽情事。
〈贈知音〉也說:「翠羽花冠碧樹雞。未明先向短墻啼。窗間謝女青蛾斂,門外蕭郎白馬嘶。」詩中分明就是偷情男女埋怨雞鳴太早,害得情郎早早離去的艷情描寫,也不離乎狹斜生活的艷情書寫。

從題材來說,這樣的內容相當狹窄;詩猶如此,那麼,適合傳達幽約怨悱之情、表現委婉深情與細膩刻劃的「詞」,就更不在話下了。於是在溫庭筠筆下,一幅幅充滿了活色生香的仕女圖、一首首堆滿了離愁別緒的綺靡艷曲,連綿不絕地產生了。

我們看一首溫詞傳唱的〈菩薩蠻〉,據說是溫庭筠密撰、宣宗使宮嬪演唱的名曲:

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間》鼻祖溫庭筠(下)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作者從早晨的陽光,照在閨房內流金的小山屏上、金光明滅閃爍、美人懶洋洋地起床寫起。她那蓬鬆烏雲似的髮鬢,幾乎橫過了雪白的臉頰;然後她慢慢地梳洗、畫眉、化妝、簪花與照鏡。在鏡中,她看見自己的容顏與花朵爭豔比美,但也只能顧影自盼。孤單落寞之情油然而生。詞人復著意通過羅衣上成雙的金鷓鴣,來對比女子形單影隻的悵惘。整首詞纏綿怨悱又豔麗至極,但寸步不出閨門外,標準的溫詞模式。


再看另一首〈菩薩蠻〉: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溫詞的深狹特質,透過詞中一個「憶」字,完全表露。詞人以裊娜的柳絲,比擬詞中那位含情脈脈女子的嬌慵柔弱、無邊春情;又以香蠋成淚,雙關她送君時的不捨、哭成淚人。然而才剛離別,悵對玉樓明月,思念之情又滋生而出了。最後再以花落鳥啼、殘夢迷情,極力渲染詞中人極度的離情別苦。

溫庭筠對於離情的描繪,既深情婉約、也曲盡刻畫,譬如在造景、用語上都顯得極其綿密的〈更漏子〉: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鴈,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鑪香裊裊、薄霧漫漫的昏暗紅燭下,始終未被掀開的低垂繡簾與清冷夜裏,詞中女子獨守空閨的滿腔惆悵與寂寞,又有誰知呢?整首詞利用環境氛圍,渲染出一種朦朧幽約的悵然之感,將思婦的閨怨和盤道盡。結尾的「夢長君不知」,更挑明君心不似我心,將少婦的「怨」推到最高點。

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間》鼻祖溫庭筠(下)

在這首〈更漏子〉中,夜盡更殘、春雨細細,先已經烘托得一片迷惘悵然之情了;接著花外傳來了銅壺滴漏聲,暗示夜正流逝。這滴漏聲原是極為悄然的,但在思婦聽來,卻足以驚飛城烏、塞鴈了,為什麼?只因詞中女子苦於離情、輾轉未眠,並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絕不放過情郎歸來的任何聲音,所以所有的風吹草動,都足以造成她震顫的心驚。

該詞中有「畫屏金鷓鴣」句,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以這句飛卿語自況其詞風。大體上說,溫詞所呈現的華麗流光,便是這種有如濃妝貴婦般的富貴感。

在溫庭筠的穠麗詞風外,其實也有著疏淡雅致之作,只是這類作品不多。例如〈夢江南〉:

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間》鼻祖溫庭筠(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該詞題材雖也不出離愁,但是詞中不再蹙金結繡,無藉乎穠豔色澤,卻同樣營造出空等離人的悽惻心緒。詞中女子從滿懷希望到失望無奈,著一句「過盡千帆皆不是」,千古傳神地把她從熱切盼望、引頸鵠立到失望斷腸、黯然之情,表露無遺。
溫庭筠的一生可說是「名士多風流」,可惜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終至流落而死。但是,設非如此境遇多舛,又何來「收之桑榆」的偌多創作心力,而詞壇留名?深情的溫詞及其綺靡詞風,為後世詞人所奉為「正宗」的婉約詞派首開先河。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