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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學才子」一直是人們心中難以企及的理想型。從國人以「士」作為士、農、工、商的四民之首,便可以看出對於讀書人的看重。尤其過去長期文官體制的推波助瀾,不僅需要上通天文、下察地理,還得具備識別蟲魚鳥獸、草木花卉的能力,甚至必須通曉聲律、棋弈、書畫、異聞等。但凡有人論及相關知識,都要能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談。
別把書往死裡讀
歷經朱明政權的覆滅,出身世族的張岱家道中落,但筆耕不輟,不僅撰成《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四書遇》等著作,也完成了灌注數十年心血的《石匱書》與《石匱書後集》。同時,當代學者夏咸淳還指出,八十四歲的張岱甚至編成「旨在弘揚智慧,啟發『愚蒙』,『以濟時艱』」的《琯朗乞巧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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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荼淫橘虐,書蠹詩魔」,興趣極其廣泛,且十分推崇晉代的博物學家張華,顯然這與他的博學觀念不無關係。尤其張岱的高祖、曾祖和祖父都是進士出身,學識豐厚。或許正是如此,使他在長年的潛移默化中,養成宏富博洽的治學態度,所以著述涉足經學、輿地、曆法、文字、音韻、文學、藝術、醫藥、飲食等領域。
《夜航船》是張岱撰述的類書著作,全書涵蓋天文、地理、人物、考古、倫類、選舉、政事、文學、禮樂、兵刑、日用、寶玩、容貌、九流、外國、植物、四靈、荒唐、物理、方術,面向多元而知識宏富。張岱還寫了篇幽默風趣且發人深省的序文,闡述個人關於「博學」的見解,教人別把書往死裡讀才是做學問的硬道理。
不要做「兩腳書櫥」——記憶是手段而非目的
張岱在序中開宗明義地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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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長途交通,乘船每每需要耗費一個晝夜以上,尤其漫漫長夜不易打發,談話就成了消磨時光的尋常活動。但談話哪裡是件容易的事情呢?談話的主題往往充滿著不確定性,還得一來一往、有問有答,於是對知識的多方涉獵和長年積累,便成為參與談話活動的前提了。又說:
余因想吾八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習爲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綱鑒》,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眞是兩腳書廚,而其無益於文理考校,與彼目不識丁之人無以異也。或曰:「信如此言,則古人姓名總不必記憶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關於文理,不記不妨,如八元、八愷、廚、俊、顧、及之類是也。有關於文理者,不可不記,如四嶽、三老、臧榖、徐夫人之類是也。」
據張岱觀察,多數人將「博學」等同於記誦,追求的是把輔佐漢光武帝和唐太宗的功臣「雲臺二十八將」與「瀛州十八學士」之類,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就能和「博學才子」沾邊了。同時還指出,所處浙江餘姚一帶的讀書風氣十分興盛,日後無論從事何種職業,二十歲前都得讀書,所以不管是《性理大全》還是《通鑒綱目》一類理學色彩濃厚且涉及科舉考試內容的著作,可以說人人都背得滾瓜爛熟。但張岱卻語帶譏諷的以「兩腳書櫥」生動地形容他們「學問之富」,認為他們其實和「目不識丁」的人沒有任何差別,為何?根本的關鍵就在於他們錯把記憶當成了最終目的,而沒能意識到記憶只是做學問的手段。
於是張岱為進一步闡明觀點,便藉人之口提問道:「信如此言,則古人姓名總不必記憶矣!」
張岱認為記憶與否得視情況而定,「文理」則是箇中關鍵。也就是說,在傳世文獻中具備文化意義的知識就必須記誦。比如分掌四方以輔佐君王治理天下的諸侯「四嶽」;與人文教化息息相關的「三老」;莊子藉寓言故事來申明哲理的虛構人物「臧」與「榖」;為荊軻刺殺暴秦提供匕首的「徐夫人」。而不是去記誦古代「八元、八愷」一類聖賢的姓名,畢竟它們往往是作為一組集體被後世所認知,個人事蹟則罕見於文獻史料,可以說和記誦「雲臺二十八將」、「瀛州十八學士」的姓名相似,都屬於文化意義極度匱乏的知識。因此,記憶與否得視文化意義而定。同時也應留意到,張岱所謂的記憶必須有益於「文理考校」。簡單來講,記憶只是一種手段,以此為基礎活泛思考才是治學的正確態度。
「且待小僧伸伸腳」是讀書人的恥辱
張岱《夜航船.序》為此特別講述了一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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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有位和尚與一讀書人共同搭乘夜航船,而這名讀書人竟開始賣弄學問,和尚見狀,頓時便緊張起來,整個人因而呈現出肌肉緊繃的狀態,絲毫不敢放鬆。
但隨著讀書人滔滔不絕地講述,和尚越聽越納悶,開始懷疑讀書人是否具有真才實學,於是就試探性的向讀書人詢問道:「歷史上我們所說的『澹台滅明』,請問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讀書人回答說是兩個人,和尚又問:「那麼,『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 讀書人說:「『堯舜』當然是一個人啊!」
和尚一聽,心中的石頭頓時落了地,整個人都放鬆許多,因而極具諷刺地說了一句「且待小僧伸伸腳」,充分體出和尚對讀書人的蔑視。
和尚之所以蔑視讀書人,正是由於讀書人「做學問」僅憑死記硬背,絲毫不尋求對文獻史料的理解與思考。所以不知道「澹台」是複姓,「澹台滅明」為孔子的學生之一;也不知道「堯」、「舜」二人是上古的賢明君主。這才使得和尚得以「伸伸腳」!
張岱刻意凸顯出和尚對讀書人的嘲諷,恐怕是因為宋元以來,在文士眼中的佛教寺院「亂象叢生」,從而深化了文士對佛門中人的負面印象。所以讀書人遭到和尚的蔑視,那可是天大的恥辱啊!
於是張岱說:「余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
可他講述這則故事,難道就只是為了提醒讀書人顧及臉面而已嗎?
為學沒有捷徑——「深思義味」的知識體系建構
《中庸》曾經說過:「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教人為學應當廣博而富於思辨,且必須身體力行,不能表裡不一。
張岱談「博學」,則強調記誦具備文化意義的文獻史料,從而以此為基礎深入辨析、思考,由此建構個人獨樹一幟的知識體系。張岱在寫給友人祁熊佳的信中指出,古人所謂「熟讀百遍,其義自見」,就是告訴人們得於「熟讀時深思其義味」,甚至還援引管子的「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這句話作為佐證。
不僅如此,張岱也在〈討蠹魚檄〉一文中,大肆批判時下只知爭名逐利,而憑藉著死記硬背在科舉場上達陣的不良文風,並且生動地將這類人比擬為書中的蛀蟲——蠹魚,甚至不留情面地罵道:「滿口圖書,胸無隻字,以枵腹而冒名飽學;盈眸文墨,目不識丁,以曳白而擾亂文場。」言下之意,其實仍舊是在主張「深思義味」的治學態度。
唯有「深思義味」,才有助於「文理考校」,才能深化對文獻史料中的文化意義的理解,從而推進人類文化的發展進程,通過詮釋過往展望未來。
林佑澤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