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史上的豐碑：文天祥〈正氣歌〉（上）

造化有功而不定所向！亡於異族之手的宋朝打造出了中華文化的高光時刻。
強幹弱枝的國策造成了宋代近三百年的積弱不振，外患連綿；但是文學史上，宋詞和古文獨領風騷，思想史上，宋明理學是我國本土性最高境界的思想成就，宋代美學更是堪稱頂峰，當時睥睨寰宇。他們超強的藝術感悟力、含蓄內斂的包容、對觸感的開發、浪漫主義等，舉凡書畫用墨，有無之間的空靈美、獨到的困頓美、氣韻生動的留白，范寬的〈谿山行旅圖〉、郭谿〈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或是釉瓷的素樸美、古樸美、靜謐美、華麗美，冰裂紋的滄桑美。既有詩意的文人藝術生活，又有蓬勃發展的庶民文化、茶文化等，再加上獨步全球的印刷術，史冊都為之照亮！漫漫長隧中有著四射的光芒。如此人文高境，誠如宋徽宗詩帖所說：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

宋代歷史這樣的耀眼繁華，已經足以讓我們瞠目結舌！然而宋文化又豈只是這些奪目的璀璨而已？以語言文字來說――語言是思想的表現，宋人更留下了許多對精神文明深耕的，「三不朽」的「立言」寶藏。例如文天祥〈正氣歌〉所充塞天地的磅礡正氣，便是一座驚天地而泣鬼神、凜冽貫日月的照亮人類文明史豐碑！

「大言希聲！」「天何言哉？」宇宙間真正的至言不是用口說或耳聽的，本是要用心靈去感受體悟的；惜乎在逐漸流失文字認知力和語言美學的今天，免不了仍然需要一座能讓古今同情共感的橋樑。前人謂：讀〈出師表〉不泣下者，不忠；那麼，讀〈正氣歌〉，當可以養天地之正氣，如細雨潤物般無聲地潤澤大地！

國破則剛的一介書生

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又字宋瑞，他的名與字――「天之祥」、「宋之瑞」，在進士殿試上，彷彿是對窮途困境的末世皇帝宋理宗的一道天光！文天祥就這樣被欽點拔擢為狀元。恭帝時，本是文弱書生的文天祥領兵抗元，成為「南宋三傑」之一。這便是文天祥盛名的〈過零丁洋詩〉首句「辛苦遭逢起一經」的背景。從入仕到兵敗被俘，正是這一場殿試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當文天祥兵敗後，元將張弘範迫他寫信招降「三傑」的另一位宋將張世傑，結果他以令張弘範也不禁動容的〈過零丁洋詩〉交付。詩中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但是他無悔！至死，他都沒有改變過志節。
即使在「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慨嘆，在險灘急流的零丁惶恐中、或是元人的萬千軍馬前，他一逕都是中流砥柱，志節不改！他在給妹妹的信中也曾嘆息：「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已至此，「於義當死！」夫妻情深的他，給妻子的詩中也說：「我為綱常謀，有身不得顧。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天長與地久，此恨極千古！」一心守護天地綱常的文天祥，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只能割捨一己情愛，誓死不降！

宋朝最後的運命，同為「三傑」的陸秀夫繫國璽於腰間，揹負七歲少帝於厓山投海殉國，忠臣幼帝魂繫孤海。張世傑也在海上遭遇颶風，溺水而亡。南宋滅亡。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三傑」中獨活的文天祥，在解送元都路上曾服毒、又絕食八日未死。在大都監獄中，元人以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利誘他，即連降元的宋恭帝也來勸降，後來元世祖忽必烈更親自勸降，且歎「誰家無忠臣？」而對文天祥以禮待之。惟錚錚鐵骨的文天祥，百迴難折其志，肝膽忠心只求一死。
文天祥殉國後，忽必烈惋惜：「好男兒，惜不為朕所用！」
當妻子收斂他的遺體時，發現衣帶上書有：「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古來中國儒者都篤守著讀聖賢書，但讀這些聖賢書究欲何為？以現代人而言，似乎是過時了，他們質疑為什麼要守著一個逝去的時代？然而砥礪氣節，捨此無由！人活著，終其一生都要對自己的良心做交待；只有心安了，人才活得下去。文天祥直至死前才放下心來，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確定可以遠離喪德辱節了。面對孔孟前賢，他可以昂首挺立、無愧於心了。

拘囚北地數年，苦寒磨礪、朔風野大，重以文天祥被囚禁的土牢，「雨潦四集，浮動床几」、「駢肩雜遝，腥臊汗垢」、「毀屍腐鼠，惡氣雜出」。在積水為沼澤的牢房中，泥水沒過囚床，文天祥只能站立水中；老鼠洞裏灌滿了水，流竄出來的鼠屍滿溢水中；霉腐味、騷臭味、污濁味，各種土氣、人氣、水氣在太陽的蒸熏下，陣陣穢氣逼人。文天祥卻浩然獨存，並寫下了震古鑠今的〈正氣歌〉，長留天地間的浩然正氣！
〈正氣歌〉以鏜錔鉅音，敘說磅礡的正氣是歷萬古長存的凜凜冽冽！它上貫日月、下為山河，置身此間，個人生死又何足論說？這股正氣乃是「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繫命，道義為之根」――維繫人類文明的根本。〈正氣歌〉並歷舉歷史上十二位可作為後人楷模，「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顏色」的先賢事蹟。他們千辛萬難地捨生取義，長留浩然正氣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