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湖原本是杭州城外自然形成的淡水湖泊,自從南宋定都臨安之後,隨著政治、文化與經濟重心的轉移,西湖便逐漸從區域性的地方風景成為整個國家的山水代表,到了明、清時期,更成為了文人心目中理想山水的所在。
「從地景到心景」的西湖書寫
西湖,這片鑲嵌在杭州城西的青山碧水,自唐、宋兩朝以降便成為了文人的精神原鄉,無數的人們在此處留下詩歌與文章,他們寫下的不是山水單純的樣貌,而是心中積累的失意與灑脫、等待與追尋。
從「山水」到「心靈」的西湖書寫,歷來兼具「地理之實、審美之境、情志之寄」。西湖不僅是風景書寫的一個地理對象,更是一個讓歷代騷人墨客可以寄託情感與安放心靈的地方;既是真實存在的一泓湖水,又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創作者的內心世界。

西湖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它同時擁有「自然」與「人工」的雙重性——它既是天然的山色湖光,又是歷代人工雕琢的「文化盆景」。湖邊人工修葺的堤道、橋樑與亭臺,融入在自然的風光裡,這種「半自然」的特質,恰好暗示了諸多文人的心境:既渴望山水清靜,又難捨塵世煙火。因此,西湖在文人的筆下,不只是美麗的景致,更是一種深層的文化象徵,讓人們可以在其中找到自我、安頓心靈。
困境中的精神出口
要理解〈晚遊六橋待月記〉的意涵,先要了解袁宏道寫作該文的時空背景。
晚明萬曆年間,政治極其腐敗,神宗長期不理朝政,加上宦官專權,以及爭權奪利的官員與持續不斷的黨爭,整個國家的運作陷入癱瘓。處在如此混亂的時局,文人階層既無法實現自我的理想,又難以承受道德體系的崩塌,使得許多人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時代,一種新的文學思維悄悄萌芽——與其遵守陳舊的寫作傳統,不如真摯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袁宏道與他的兄弟們就是具有這樣文學觀點的文人。「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提倡的「性靈文學」,主張文學書寫不再需要背負載道人倫的大旗,而是應該彰顯個人內心的情志。
萬曆24年,袁宏道出任吳縣知縣,在他寄與好友丘長孺的書信中提到自己「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遇到高官時得像個奴才似的卑躬屈膝,接待賓客時又有如青樓女子一般送往迎來,不免深深感嘆身為一個知縣卻醜態畢現,實在苦不堪言。袁宏道因此上書稱病辭官,終於萬曆二十五年擺脫官場束縛。其後與友人暢遊杭州西湖一帶,充分放飛禁錮已久的心,他並將這一段愉快的日子寫成了十六篇遊記,總題為《西湖雜記》,而堪稱晚明寫景小品絕響的〈晚遊六橋待月記〉,即為其中的第二篇。該文不只是出遊西湖的紀錄,更是洗滌自我心靈的日記,通過書寫西湖,袁宏道重新找回了被官場銷磨摧毀的文人情懷。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簀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
由斷橋至蘇隄一帶,綠煙紅霧,瀰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隄畔之草。豔冶極矣!
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晚遊六橋待月記〉
「春」與「月」:西湖的美學密碼
〈晚遊六橋待月記〉以「西湖最盛,為春,為月」開篇,以「春」與「月」為西湖勝景下了最佳註腳;此二者,一為季節的明豔流轉,一為天象的靜穆恆遠,交織出絕美的西湖圖景。袁宏道以此率先述說了自己對西湖景致的審美態度──不追逐熱鬧與喧囂,而是鍾情於幽靜與空靈。這樣的表明實際上是袁宏道一種叛逆的選擇,一種對於當時主流賞遊西湖方式的刻意悖離。明代的西湖早已是著名的旅遊勝地,當絕大多數的遊客擠在午後豔陽下追逐湖光山色之際,袁宏道卻悄悄推開人群,獨自走向晨曦的薄霧、暮色的煙嵐,以及夜晚的月色。

袁宏道對於杭州人遊西湖「止午、未、申三時」頗不以為然,為何人們總偏好日頭正燄之時上湖呢?或許是為了看得清晰、見得明媚、玩得盡興。但是對於擁有一雙慧眼的袁宏道而言,西湖水色山光的奧妙不在白晝絢爛之時,而在暮色漸歛、萬籟趨寂之際,於是他說:「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文中的「染翠」、「設色」皆為繪畫語彙,袁宏道不言「看水」、「觀山」,而是說「染翠」、「設色」,巧妙地將湖與山比擬作潑墨丹青,袁宏道這樣的詞語選擇,不只是文學創作上的美學轉換,更是將西湖的山水視為一場藝術的生成,而非僅是一幅靜止的風景。
此外,袁宏道對於「桃花」的描寫也體現了不流俗的獨特審美。他雖欣賞桃花的冶豔綽約,卻更追求月下「花態柳情,山容水意」的朦朧意境,這種從「濃媚」到「清幽」的美學轉向,正是晚明文人試圖超越世俗的一種表現。袁宏道對於西湖細緻的觀察,顯然不是走馬觀花的遊客得以為之,那是一種「靜觀」後的收穫,一種從心出發與自然互相映照的修為;至此,全文的主題「待月」便呼之欲出了。
〈晚遊六橋待月記〉一文所聚焦的不是一幅湖光瀲灩的畫境,也不是一場附庸風雅的夜遊,而是於春色晚景之中領略一種「等待」的哲學。「待」,非指單純的等候,而是在身心俱靜後,文人特有的一種「遲行美學」。文中的「晚遊」與「待月」為袁宏道與時、空「對望」之後的體悟——是天光水色交錯之時,刻意延緩的自我節奏;是試圖於自然之間,尋覓安放心靈的靜謐所在。

月光下的心靈漫遊
〈晚遊六橋待月記〉最耐人尋味之處為全文名曰「待月記」,袁宏道卻將月藏於筆外。他不言月──「月景尤不可言」,卻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僅透過月光下「花、柳、山、水」的景物變化,就精采地表現出月色的朦朧之美。這種「以虛寫實」的書寫手法,正是古典文學「神韻說」的美學體現,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留白,令文本更加餘韻綿長。
在這樣的美學世界中物我相融,時間被拉長,空間被稀釋,一切只剩下「趣味」。正如文末所說,此種「趣味」只能「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因為這樣的審美追求,不僅是個人品味的體現,更是一種文化身分的標誌,袁宏道刻意區隔了文人雅士與「俗士」的差異,不僅表現了對於膚淺的世俗之人眼界狹隘的失望,其中也暗藏了文人階層在社會變遷中維護自身文化優越的方式。
袁宏道拒絕複製貼上一窩蜂的大眾審美,而是堅持追尋屬於自己的獨特目光;當大家忙著在日光下蒐集風景時,他寧願在時間的縫隙中釀造詩意。袁宏道以西湖六橋的曲線,丈量出文人獨特的美學標準,將桃花、山嵐與遊人的粉汗,層層過濾成只容月色流淌的清渠;並以月光為刃,將所有躁動的浮華細細剖開,只留下一襲薄透如琉璃的沉靜,於〈晚遊六橋待月記〉中等待知音。
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