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春秋》中,孔子以「鄭伯克段於鄢」短短六字,剖開了春秋時代禮樂崩壞下第一道怵目的傷口;它不僅是一則歷史事件的冰冷紀錄,更是聖人一次嚴厲的道德審判。鄭莊公「不教而殺」的復仇,雖然穩固了君權,掃除了內患,但卻站在了親情的廢墟上。孔子將他貶稱為「伯」。

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左傳.隱公元年》中記載著這段鄭莊公與弟弟共叔段之間幾乎沒有懸念、沒有救贖、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權力悲劇。這齣春秋時代的權謀劇既冷酷又狗血:母寵幼子、長兄疑弟、弟謀亂、兄滅之……。我們總不免以為歷史處處充斥著伏筆,然而「鄭伯克段於鄢」一事的悲哀在於一切導致傾頹的伏筆早已攤在眾人面前,但是所有人卻又都眼睜睜看著錯誤的裂縫持續擴大,沒有一個人願意在情勢崩毀之前伸出援手,接住任何一塊落石。

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於是,這段兄弟鬩牆的戲碼便為春秋時代的歷史,落下最為陰霾的一筆。它提醒我們:一個政權、一段關係、一個人心中的界線,是如何在偏愛、縱容、沉默、推諉之下被一點一滴地耗損;「鄭伯克段於鄢」敘事中呈顯的不僅是古代政治結構下的一道暗影,更是一個家族內部最為殘忍的倫理摧折。

故事初始並不是戰場的刀光,也不是野心的暗潮,而是一位母親毫不掩飾的偏私。這場後來震動諸侯的流血政變,其源頭竟然只是一個發生在鄭國關於「出生」的意外。

《左傳》敘述此處的語氣冷若金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短短幾行字,道出了長子鄭莊公一生的原罪。所謂「寤生」,即是難產,在醫學未昌的古代,這不僅意味著母親肉體上的慘烈折磨,更被視為一種不祥的凶兆。對於母親武姜而言,這個長子的到來不是生命的喜悅,而是驚恐的夢魘,她甚至將「寤生」直接作為孩子的名字,此種毫不掩飾的憎惡,無異成為莊公終身的詛咒,時刻提醒著他:你的存在,就是錯誤。
武姜寵溺幼子段,厭惡長字莊公,這種極端的情感落差,早已超出了家庭瑣事的範疇;在武姜眼中,長子是她痛苦記憶的具象化,是必須被否定的「替罪羔羊」;而幼子則承載了她所有的母愛理想,成為了母親眼中完美的「金童」。

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她把厚愛幼子這件事轉嫁為對長子的一種情緒勒索、一種決絕的壓迫。武姜甚至無視宗法制度,屢屢為段索求封地,令其統轄的領地一再擴張,彷彿在鄭國版圖上悄悄複寫出「另一位國主」。

然而這種偏愛不是脈脈的溫情,而是讓命運出軌的推力,武姜以貪婪當作母愛的補品,一匙一匙餵大幼子的胃口,讓段生出了「可以與國君分庭抗禮」的錯覺。正是母親武姜的偏愛讓段蒙蔽了雙眼,他看不清分際,誤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他沒有意識到,母親給予的權力,其實是一杯致命的毒酒;母親爭取的城池,其實是通往刑場的台階。於是武姜的私心成為了一種靜默的暴力,每當母親往幼子那裡多挪一步的時候,大哥與幼弟之間便又少了一寸能安身的後路,彼此之間最終被逼得無地可立、無處可退。

當命運因此開始失衡,悲劇的第一道裂縫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劃開。

如果這個家庭系統中,母親武姜是失控的投手,那麼鄭莊公便是最為深沈的捕手;面對這顆帶著毀滅力道的球,他選擇了「不接」,任其落地、反彈,最終砸傷了整個家國。這便是悲劇的第二道裂縫:那種被刻意忽視、甚至被暗中滋養的「無人制止的野心」。

野心從來不是獨自生長的毒草,它需要土壤與養分。段的野心,固然源於自身的貪婪與母親的慫恿,但真正讓這野心膨脹至不可收拾地步的,卻是來自權力頂端鄭莊公的「默許」。段的問題從來不是他擁有野心,而是他活在一個沒有人對他說「不」的環境;當所有人都把「你不能、你不該擁有的」遞交到你手上時,即會錯以為那是自己有恃無恐的天命。

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面對母親與弟弟的步步進逼,莊公展現了一種異於常情的冷靜,這絕非是別人眼中的仁慈與懦弱,而是最高段位的政治博弈。歷代學者在研讀此段時,經常聚焦於莊公對祭仲說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多行不義」與其說是道德勸說,不如說是一句精準的「詛咒」與「期待」,尤其輕描淡寫的「姑待之」(且先等等)三個字,背後更是隱藏了將親情異化為政治籌碼的算計。

莊公深知,在宗法制度嚴明的時代,若他在弟弟僅僅是驕縱之時便出手管教,勢必背負「不順、不孝」與「不友、不悌」的罵名,因此他選擇將段的貪欲「反向催熟」,採取了「養癰遺患,縱惡成罪」的方式。於是莊公撤除了所有兄長應有的教誨,撤除了所有制度上的規範,他不僅沒有在第一時間制止弟弟的僭越,反而「大度」地允許他擁有超越禮制的封地與武力。此時的莊公更像是一個耐心的獵人,他需要獵物犯錯,而且必須犯下滔天大錯,大到足以抵銷母親的庇護,大到足以讓國人皆曰「可殺」。

這種「無人制止」的狀態,比直接的衝突更令人窒息。鄭莊公屏息等待,等待在一片死寂的縱容中,貪欲的高牆自行倒下。

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的倫理悲劇

應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