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超然臺記〉：有傷害，才能有超然的可能

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蘇東坡，註定無法站在權力的中心；那些來自王安石和新黨的排擠，像暗潮，把他從朝廷一步步推遠。

從開封府推官到杭州通判，仕途雖不順，但他的心未被動搖，有時甚至自放的比仕途還更遠。

熙寧七年（1074），他從杭州調往密州任太守。那一年，他四十歲，正是許多人覺得「大展拳腳」的年紀；但對蘇軾而言，卻更像是一段「被放逐的起點」。
第二年，情況大致穩定下來，他開始整理居所：種花、整池、掃落葉，把原本荒廢的園圃，一點一滴整理出風景。
就在園北，有一座破舊的台子，被他修繕如新。永遠最了解他的弟弟蘇轍看了，心領神會。便替那座台取名「超然台」。這個名字表面上是一種「看得開」的姿態，內蘊卻是一種歷經千帆後的領悟：
人生有太多不可控，但能控制的，是面對生活的眼光。

有些快樂，不是因為生活變好了，而是因為你終於放下了那些抓著你不放的東西。

蘇軾寫〈超然臺記〉的那一年，就是這樣的時刻。被貶、被疑、被攻擊，自請外放的他，人生一路下行，他卻偏偏寫出「無往而不樂」。那是另一種醒悟――從傷害裡長出來的超然。

懂世界，也懂自己：超然的起點

總以為，快樂必須建立在「擁有什麼」上：有美景才值得欣賞，有好酒才能微醺，有富饒才能無憂。但蘇軾在密州的日子，恰好反證了另一種更深的道理——快樂不是世界給你的，而是你用什麼眼光去看。

在〈超然臺記〉開篇，他以極大的溫柔說了一句：「凡物之可觀者，無不可使人喜。」能快樂的理由，不是追求沒有的，而是本來就遍佈於世界之中。
不必怪異新奇，不必雄偉壯麗；吃酒糟、喝薄酒，也能微醉；蔬菜果實、山林草木，都能充飢。會帶來愉悅的事，其實從不缺，只看我們的心有沒有餘裕看見。
於是他又提出第二個洞察：人心若執著於「美醜」「得失」的比較，快樂便會變得稀薄。內心要是把痛苦放大，把慾望抓緊，那麼「能使人快樂的事就少，能使人悲哀的事便多」。反之，只要稍稍退後一步，把心從執念裡抽離，世界的輪廓便重新清晰。

〈超然台記〉就是寫這種看懂之後的超脫。「遊於物外」不是離開世界，而是跳出慣性與框架，看懂自己的貪與執。這樣的心境，也正是蘇軾在密州生活裡一點一滴練出來的。
糧少、盜多、房破、野菜果腹，任何一項都足以壓垮他，但他反而寫道：「貌加豐，髮反黑。」身體比以前更健朗，心情比以前更輕快。
這便是〈超然臺記〉的靈魂：快樂不是「得」，而是「懂」；不是向外尋，而是向內看；不是世界變好，而是心變得柔軟。超然，其實不是離開什麼，而是回到自己，回到那個不因得失而起舞、不因榮辱而沉浮的自己。

放下執念，才看得見全貌

人追求福、躲避禍，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福能使人喜悅，而禍會讓人悲傷。然而人的慾望無窮，能滿足欲望的東西卻有限。如果心中不斷分別美和醜，眼前總是盤旋著取與捨，那麼能讓人快樂的事就變少，而令人悲哀的事就會變多。這種情況，就叫做「求禍避福」。人心喜福避禍，卻常常反過來「求禍避福」。為什麼？因為欲望無窮、眼界太窄、執念太重。
他說：「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當人們被困在事物當中，只能「遊於物內」，不能跳脫事物之外自由觀照。其實事物本無大小高下之差，但若從隙縫去看，就沒有一樣不顯得巨大而壓人。那巨大之勢橫在眼前，人自然會眼花繚亂、反覆不定，從隙縫看人生，什麼都看不清，只覺得一切巨大而壓迫。我們的焦慮，不正是這樣嗎？這難道不是極為可悲的事嗎？

越是盯緊，越是看不清；越是用力，越是痛。
蘇軾把這段寫得像是在提醒自己，也是提醒所有在傷害中掙扎的人：心若收得太緊，眼睛只能看到局部――唯有超然看到全貌，就知道痛苦也不過是全幅美景的部分暗影。

在受傷之後，仍選擇成為自己

在風月裡，在雨雪裡，他依然願意登台一望。望山、望水，也望自己。他不是無傷，而是選擇用日常來療傷；不是忘記政治，而是懂得在政治之外，給心一個可以呼吸的空間。
他明白自己離開了繁華，也明白簡單的生活，有時比盛大的舞台更能讓人活回自己。
其實〈超然臺記〉真正的靈魂，不只是蘇軾的領悟，還是這篇文章最動人的補綴，原來蘇轍聽說哥哥重建高臺、日日登臨之後，為臺取名「超然」。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命名――那像是一個弟弟看見哥哥多年受傷後，終於鬆一口氣的溫柔呼喚。彷彿在說：「哥，你終於走出那些傷害了。」「你學會不被痛帶著跑了。」
而蘇軾也以一句話劃下全篇句點：「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這不是高姿態的哲學，而是流完淚、受過打之後，寫下來的一種人生選擇。
超然，不是躲開世界，而是被世界傷過後，仍選擇善待自己。

〈超然臺記〉告訴我們：人生真正的快樂，往往是在受過傷之後才有能力理解的。當一個人能把苦日子過成好日子，能把破房子修成風景，能在雨雪中仍願意登高一望，因為有蘇軾，我們便能放心，「轉念」從來不是逃避，是勇氣。
蘇軾的超然，是從傷害中長出來的。而每個正在努力生活的我們，也都正在往自己的「超然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