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 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
玄德曰:「你只說劉備來訪。」

歷史演義《三國演義》的「三顧茅廬」,為讀者展演了賢主求才、君臣相知的經典場面。為了延攬臥龍先生諸葛孔明,劉備放下身段,親赴南陽草廬尋訪,三次叩門、兩度撲空,直至第三次始得一見,進而得以向孔明剖白自己「興復漢室」的宏圖偉志。
然而,「三顧茅廬」故事中最耐人尋味與發人深省之處,或許並非劉備與孔明之間那場千古傳頌的〈隆中對〉,而是劉備初次叩門時與諸葛家童子的一段簷下對答。
當劉備莊前下馬,親叩柴門,言辭懇切地表達來意之後,應門童子告訴這位帶著滿腔誠意風塵僕僕而來的劉皇叔,自家主人「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語氣中既無對身分的迎合,也無對來意的關注,反倒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冷然自若。
二人這段語氣迥異的對話極短,卻是日後劉備與孔明君臣遇合之前最重要的鋪墊:在不同的語境中,試探對方的深度;在無果的等待裡,種下未來共謀天下的可能。
劉備的開場白

當劉備懷著求賢若渴的迫切之心,朝著諸葛家的草廬大步前行之時,他想必已在心中反覆演練過無數次開場白。這場歷史性會晤的第一句話,斷不容輕率對待,對於一位飽經征戰、漂泊半生、背負復興漢室之志的英雄而言,「說什麼?怎麼說?」不只是一種語言策略的選擇,更是身分與誠意的雙重展演。
於是他以正式、完整的方式報上己身名號:「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這張漂亮的政治履歷表上的每一個頭銜,都是劉備的權力勳章,各個擲地有聲,錚錚作響。這些名號既是個人身分的總結,也是劉備自身半生顛沛、兵燹洗禮後的光榮註腳。
但是這番特意鋪陳,卻未能在諸葛家童子耳中激起絲毫漣漪,對於這一連串響亮的名號,童子竟恍若未聞,門前嬌客的自我介紹,轉頭就撞碎在他素樸的應答中:「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的淡然一句,瞬間冷卻了劉備精心準備的開場,稱謂的鴻溝在此乍現,廟堂功勳的冗長稱號在布衣童子的認知裡,或許不過就有如山風過耳般空虛。
在東漢末年那個權力更迭如風、忠義名分混淆的時代,「我是誰?」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自我認同的命題,更是帶著沉重壓力的一種自我辯護,因此我們並不難理解,劉備為何會選擇以鏗鏘的名號來敲打諸葛家的大門,因為這是他最熟悉也最穩妥的立場,是他用半生征戰與人脈鋪設架構出來的「人設」,選擇悉數羅列自己的頭銜,亦未嘗不是在表達對賢才的尊重與誠意,他希冀以名號為鑰,藉著自我宣告的社會定位打開草廬之門。
只是不曾料想,這一番官腔官調的「自報家門」,卻在諸葛家的草廬前顯得如此的笨拙與徒勞,這場對話的斷裂,是兩種不同價值思維的背道而馳,童子的一句「記不得」,不僅是對那套以名位斷人高低的價值取向的一種漠視與揚棄,也是對劉備的當頭一喝,令其反思自己所仰賴依存的種種符號與包裝。
名號的失效
孔明既非凡品,諸葛家的小童子又怎麼會是俗物呢?這位無名的童子,恰似一位「守門人」,不僅是諸葛家草廬宅第的實際守衛者,更是孔明所構築的價值體系的延伸與象徵。

他在孔明尚未出場之前,便已悄然為這場歷史性的會面設下了一道無形的濾網,一句「我記不得許多名字」,戳破了所有以權位作為對話基石的假面,映照出權力語言的徒然與頭銜的空洞。
看似漫不經心的「記不得」,既不是出於無知的懵懂,也不是對於名位的輕慢,而是一種清明的姿態——在這處山林草廬之中,世俗語言不是通關密碼,權力名銜也非萬能鑰匙;那一套「誰是誰、誰掌權、誰封侯」的語言邏輯,在此處已然無效。
童子之語,恰恰顯現了諸葛家無形而堅實的精神領域:這裡不迎鑲金嵌玉的權勢,唯誠意能叩響靈魂的榫卯。
值得注意的是,劉備對於這一場語言的挫敗,並未做出激烈的反應,他未顯震怒,亦不曾爭辯,只是默然收拾起滿腔鋪陳,輕輕一句:「你只說劉備來訪。」這句話彷彿一把剝蝕語言虛殼的刀刃,剔除了所有外在的裝飾與聲量,此刻,劉備或許開始領悟:那些疊加的來歷與名號,非但不能迅速開啟對話之門,更無法打動真正的知音人。
於是乎其後再被他人問及身分時,他便不再重提官銜,只淡然一句「劉備也。」
自此,劉備逐步卸下了名號的鎧甲,選擇從炫目的「名」回歸到內斂的「實」,此種由表象走向本質,從強勢宣稱走向謙卑靜候的轉變,才讓劉備真正具備了其後與孔明相知的可能——以「人」的姿態站在孔明面前,而非作為一個被權位撐起的複雜「角色」。
記不得名字,卻認得人心
劉備與童子短短的一段簷下對答中,潛藏著語言與權力的伏流交鋒,遠比後續的「隆中對」更具鋒芒。當劉備的自我介紹說得太多時,童子選擇了遺忘;當劉備終於安靜下來只說一句「劉備來訪」時,草廬才真正為其開啟。當語言不再是一種炫耀身分的工具,而是成為一種抵達對方心靈的方式之時,真正的理解才可能發生。
這段對話不只是為「三顧茅廬」的傳奇揭開序幕,成為了日後君臣相逢的序章,且更是一場關於「名與實、虛與誠、官腔與人語」的辯證,並進而揭示了人與人之間最深層的辨識方式:記不得名字,但認得誠意;遺忘了履歷,卻看見初心。

「三顧茅廬」看似是一段人物交往的歷史插曲,實則構成了整部《三國演義》之中最具哲學意味的片段。這其中不僅有君臣遇合的執著,也有對於語言倫理的深度試煉,它讓我們思考:語言的意義,並不在於它的聲音或修辭,而是在於它背後隱而未言的價值體系。當語言被權力與身分填滿時,它所指涉的就已非「人」的本身,而是一紙履歷符號的總和,諸葛家童子的「記不得」,正是對於此種制式化概念的嚴拒。
「我記不得許多名字」一語的留白,恰恰為「人」挪出了位置;而「劉備來訪」這句回話的樸實,則為「誠」開啟了門扉。此時此刻,語言終於脫離了名位的重壓,不再牽絆於權力的等級與聲望的排列,因而得以輕盈地進入另一種彼此理解的境界。這一場簷下語言的省思,成為了整部《三國演義》極具哲思的語言瞬間之一。
這段簷下對答,簡短卻不簡單,輕聲卻不輕淺,它告訴我們,在真正的理解發生之前,人必須先卸下語言的武裝,讓話語不再成為說服的工具,而是誠意的容器。
這段簷下對答更不是「三顧茅廬」的花絮,而是丈量中國古代權力美學的一道座標,當所有頭銜、勳章、冠冕都在時間中銹蝕成灰,唯有褪盡繁縟虛文,始能以誠感人直覓本來。
應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