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與漁父的相互辯證——「落單」抑或「看穿」?

對屈原來說,詩,和人生一樣,不是執著於修辭和技術,只隨熱情,走到最遠。對漁父來說,詩是理解的隱喻和象徵、是種子,在時間裡,埋下理解的可能。兩人分殊,呈現兩種典型的人格辯證,屈原在落單裡拾起大眾錯過的珍貴價值,漁父則冷眼看穿世間虛妄,和光同塵,與世不爭。


江面又涼又靜。再多一點,就是兩人無話可說的冷……


屈原被流放,行走在江潭之濱,喃喃自語。
過度傷心的詩人,身形憔悴、近乎枯槁。
一個氣度不凡的漁父見到屈原,認出他來,問了一聲:

「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三閭大夫,是楚國特設的官職,負責主持宗廟祭祀,兼管貴族屈、景、昭三大氏子弟教育。掌官宗廟祭祀的屈原,自有一種神秘氣質,身上配戴著奇香異草,即便是哀傷的容顏一如凋零的飛絮,還是能判別出他的身分地位。

屈原與漁父的相互辯證——「落單」抑或「看穿」?

一介捕魚的漁父,能一眼判別出屈原,過去應該也有點來歷。
「何故至於斯?」便是一個大哉之問,可輕可重——表面上,是關切出身高貴、掌握祭祀大典的重臣,為什麼在江畔徘徊?更深重的提問是:
「你做了什麼?怎麼會讓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

聰明如屈原也不打誑語,不想敷衍地停在第一層,不隨口搪塞一個理由結束話題,而是真誠而悲傷地訴說自己委屈: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這句話既是最清醒的天才最直截的回應,同時也是最癲狂的瘋子最痛苦的囈語。屈原標立了自己的清醒,因為不想和政壇同流合汙,因為看到最深愛的楚國自掘墳墓,只好用最暴烈的情緒語言來傳達自己的悲憤。
屈原覺得我是「被」放逐的。
漁父抓住了「被」字,屈原的「見」放,是委屈地認為自己「被」放逐了,但其實屈原是有「主動選擇」的。
漁父認為:楚國固然辜負了屈原,但屈原也選擇了被辜負的傷害。他說:
「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與漁父的相互辯證——「落單」抑或「看穿」?

聖人之所以為聖,乃在思想境界的超越性,正因為能超越,便不會受限於任何事物,並能夠隨著世俗而進退轉移。
漁父覺得,既然世上的人都混濁,為什麼不也順勢翻攪水底的汙泥,掀起水面的波浪?既然大家都喝醉了,為什麼不也吃些酒糟,喝點薄酒?
表現出清高的思想或行為,選擇特立獨行,卻以為是被眾人霸凌,殊不知其實是自發性地選擇「排擠」眾生。
漁父跟屈原說:你不是被放逐的!你是自己選擇放逐自己的。

屈原的委屈一下變成「自找」的,於理,屈原自然清楚不過;但於情,屈原並不能輕易轉圜。
屈原辯駁說:「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剛洗過頭,要先抖落帽上的灰塵,才會戴上;剛洗過澡,要先振落衣上的灰塵,才會穿上;乾淨的人,怎能讓乾乾淨淨的身體,去接觸那些骯骯髒髒的東西呢?
靈魂有潔癖的屈原,寧願跳進湘江的水裡,殉死,也不願讓光潔的清白之心,蒙塵。

屈原這段辯駁,一方面成全了自己的主動性,一方面更熱烈地擁抱了自己的傷心。
對於熱衷於悲劇的主角,也許最好的安慰,是不打擾吧?
漁父清唱著自己的漁歌,悠悠揚起: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價值的表態,
滄浪的水是外物,皆為我用,而我亦不被其所役。
漁父的曠達自在,連安慰他者,都是隨緣隨喜。
聰慧的人都是在極端上看穿世界,有人是清越的高音,也有人是深海的地鳴。
屈原對世界的凌厲,終於被漁父溫暖地承接,讓你是你,不讓你為世界變形。

屈原與漁父的相互辯證——「落單」抑或「看穿」?

勸問,是一種溫柔;不勸,是另一種溫柔。
兩種截絕的價值觀,如何參透?這還是要回到漁父的「自令」的選擇,才能真實地做取捨。我們該讓自己落單,以堅持自我,還是該從眾,畢竟萬事皆為虛妄?

落單,反而能拾起大眾錯過的珍貴價值

當上官大夫進讒言時,屈原選擇的是更盡忠的表態。當楚國往秦國依靠的同時,屈原選擇做正直的烏鴉,啞啞地喊醒楚懷王的大夢。他不因小人落難而心生報復;不同流於討好君王的鄉愿,而選擇更剴切的諫言;也不擔心自己已遭冷落,除了流放,甚至隨時有觸君忌而亡身的可能。

對屈原來說,選擇落單,是因為更珍惜大眾錯過的珍貴價值。
比權更重要的、比錢更重要的,乃至於比死更重要的,是任「真」,不違背自我,盡其在己的活。
他是深知活的不易,總要找到令人堅信的價值,才有勇氣繼續活下來的那種典型。因之,對屈原來說,所謂的詩,和人生一樣,不是執著於修辭和技術,只是隨著自己熱情,走到最遠的一個過程。

屈原與漁父的相互辯證——「落單」抑或「看穿」?


不爭,源於洞見人世浮沉如沙堡的虛妄

當屈原痛苦已極,卻尚未心死的同時,漁父的選擇是體諒與不與之爭,他和屈原間用了詩來交流。
以詩傳詩的兩人,既是各自表述,也在互相理解。
「淈其泥而揚其波、餔其糟而歠其醨」在泥和糟裡,仍有轉身面向光處的可能,世界雖有裂縫,也能選擇見其光之所在。
但當他見屈原沉溺在悲傷的美感時,又能選擇成全他的悲傷,吟哦一曲,是安慰、是表態、是理解、也是不爭。
漁父的不爭是從一而終的:對世界不爭,是知道世間凡事皆是虛妄,轉念成空;對屈原不爭,是理解他者內心的終極需求,知道屈原因為執著而生,也必因為執著而死,這種為執念縛住的不自由,正是屈原所能選取的自由。然而,短短的漁歌,也是洞見屈原的悲喜深處,漁父最後給予的寬慰和祝禱。
對於從桎梏中抽身,返回自由的方法,不是限制可能,而是容許一切的自由發展。對漁父來說,詩是理解的隱喻和象徵、是種子,在隱隱綽綽的江面,投入詩句,在時間裡,埋下理解的可能。
喜歡漁父的超越的人,往往批評屈原的「愚」忠,卻未見到漁父真正的洞見,源於不爭的體諒。批評不是漁父的選擇,體諒,才是漁父的溫柔。喜歡屈原執著的人,是深知即便身體住壞成空,但詩人透過文字將靈魂搬家了,從此新居在每個忠而見謗的憂憤,然後,搬空的詩人,就像打開另一扇門,無數次穿越道那個寂寞更生之地。
每個寂寞的人都住著一個屈原,而且寂寞的人,深深知道,保護自我的手段,就是保持那樣的寂寞,才能對抗世界對個體的傷害。然而,想超越寂寞,就得放下我、掏空我、並擁抱四荒八垓,再從絢爛中看穿人世的涼薄。

要保護自我?還是不再執著?

我們閱讀一次〈漁父〉,就複習一次那些從千年刺穿而來的人生考題,是屈原?是漁父?To be or not to be?
是永遠的追問,而答案,卻不只一個。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