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不僅是一封遺書,更是一份愛與志的結合。面對廣州起義的九死一生,他將對妻子的深情,轉化為對國家與同胞的責任。信中細緻描繪並肩而行的記憶,將愛情化為延續生命的力量;同時,他也安排妻兒未來,展現愛的務實。這封信讓人看到,真愛能超越生死,延伸為一種生活方式與歷史責任。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一封給愛人的遺書,卻把一個人的溫柔與一段時代牢牢扣在一起,讓人讀來不能自已,那就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

對林覺民來說,陳意映是他的牽引;但更深的牽引,則是他把「夫妻之情」轉為「生命的姿態」,在歷史的火光裡燒成了一枚光亮的信物。

林覺民,福建福州人,生於1887。少年聰慧,讀書時便胸懷家國之憂。二十歲東渡日本,入慶應大學攻讀哲學,卻在書本之外,燃起了另一種信念――加入孫中山所創中國同盟會。這一選擇,使他的生命軌跡與時代命運緊緊扣在一起。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1911年春,他帶著十餘名同志回國,投入廣州起義。彼時他才二十四歲,卻已清楚知道前路九死一生。起義前夕,他提筆寫下〈與妻訣別書〉,將摯愛化為勇氣,將柔情轉為火焰。那封信不只是家書,更是一份愛與志的見證。

起義失敗,他身負重傷被捕,臨刑前神色從容。遺體後葬於廣州黃花岡,成為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覺民的一生,短促如隕石,卻以熾烈的光劃破黑夜。

年少留學日本,參與同盟會,回國奔赴廣州起義――是林覺民的出走;而〈與妻訣別書〉則是他的內在回歸,讀這封信能教會我們:如何把一段最柔軟的愛,摺入一個人的志向,然後以最溫柔的方式放手。

信中那句簡短又震撼的告白:「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不是自相矛盾的辯白,而是一種愛的變換――愛,不是消失,而是轉向;從床笫低語,轉向守護萬千不幸者的決心。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林覺民在信裡回憶兩人共處的廊屋、疏梅下的並肩低語、早年的承諾與互許。他寫道:「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

這些小場景像珠子,一顆顆串起來,成為他帶到刑場前的全部資本。細節裡有溫度:窗外梅影、並肩低語、你我相許的誓言。臨死之前,他已把愛的所有形狀說清楚,放在妻子的手心,讓她帶著活下去。
回憶的功用在此並非只是慰藉,而是一種儀式:把私情整理成語言,把甜蜜編成遺言,讓愛成為文字傳承。林覺民用一筆一字,把愛的形狀封存,然後交給妻子延續。

真愛不是把你鎖在回憶裡,而是把回憶交給你,讓你繼續活成它。
愛不是被遺棄,而是被整理,被交代,被託付。
愛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與消失,都是為了讓你的生命繼續閃亮。

乍看這封信,容易被誤讀:有人會說林覺民不過是用「愛情」做為赴義的藉口,或把「理想」當成離家的擋箭牌,將家庭擱置一旁。可若細看信中反覆出現的囑託與自省,就會發現事情並不如此單純。他並非以「從義」為棄愛的藉口,而是把愛放入一個更寬闊的倫理場域去思量。當他寫下「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便不是空泛的豪言,而是一種倫理的翻譯:愛妻的情感,不再僅止於兩人私領域,而成為對國家、對同胞的責任實踐。換言之,他行動的正當性,既來自政治理想,也深植於愛的深度──這兩者在他心中彼此支撐,彼此成全。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但這裡也有一道難題擺在眼前:若選擇留守小家以求相守,是否等同於對更大苦難的一種逃避?林覺民的回答早在信中表明。他直言:「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在這樣的時代裡,生死都不再是個人的選擇題。於是,他寧可主動承擔分離的理由,使自己的死得以被理解、有跡可循;他寧以犧牲去為愛築路,也不願讓愛淪為無力的哀泣。這是一種殘酷的溫柔——用死亡雕塑意義,用犧牲拓展愛的疆域。

正如那句可以沁入骨裡的提醒:「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這一句,將私人情感與公共理想緊緊扣在一起,讓愛在烈火中被重新鍛造成更廣闊的存在。

信末,他不忘為妻與腹中孩子安排未來、囑咐親友、交代家務。林覺民寫道:「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這些囑託,不是悲情的離歌,而是具體的育兒計畫與人生期待。甚至他還安慰妻子:「吾家後日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

這些務實的文字,像是把情感化作日常的方針:愛不只是情緒,而是具體落在一張張清單、一句句叮嚀裡。把愛寫成遺書,正是把愛寫成活下去的方法;即便人不在了,愛仍在念想與習慣中得以延續。

對林覺民來說,真正的愛,不是陪你走到盡頭,而是用信念留下一盞燈,照亮你往後的路。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死不是愛的盡頭

四、五年前的一句話、婚後共處的某段景致、為腹中孩子的憂思與期待。這些小事,並非瑣碎;它們是情感的細胞,是作者用來證明「我曾真心愛過你」的證據。當愛被歷史放大,這些微小的記憶反而顯得更為堅不可摧。

磨難與時代的殘酷,並沒有把林覺民的愛碾碎;相反,正是那份殘酷,讓愛被切割、被雕琢,最後成為一種新的形態――既是回憶,也是責任;既是柔情,也是火焰。讀他的遺書,我們看見一種愛的工藝:把愛做成言語、做成交代、做成可以交付他人去承繼的生活方式。正如他寫道:「汝不能舍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那是一種對愛的延續想像,縱然人鬼殊途,也願在夢裡相見。

生活不是被拋棄的紀念館,而是用回憶與行動續寫的明天。林覺民沒有放棄愛情;他把愛情放大,讓它成為一種能夠在世間繼續發光的方式。愛在這裡,既不是單純的眼淚,也不是單純的壯烈,而是一種選擇――用犧牲讓愛繼續、有力量;用別離讓愛繼續、有形狀。

因此,當我們再度誦讀這封信,不必只把它當作一位烈士的告別,更應視為一個愛人的宣言。他告訴我們:真正的愛,並不會因死亡而消逝,而是能被轉化、被延伸,穿越時代的斷裂,留在血脈與記憶裡。它提醒後人:愛若只是把彼此困在當下,終將隨時光消散;唯有當愛被融進生命、託付給更廣闊的世界,它才會長久閃耀。

這不是愛情的終止,而是愛情的擴張。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