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逃避和忘記,固然可以抹去短暫的痛苦,但也失去尋找自我的可能性。和世界對抗當然是螳臂擋車,但是瘦弱的螳臂,因此有了力量,有那麼一秒發力的瞬間,竟能撐起全世界。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劉禹錫被連貶至安徽和州當刺史。依例,刺史的官舍是城中三間廂房;地方長官故意欺橫,想給這個數次貶落的大詩豪來個「下馬威」,官舍面積雖未縮水,卻安排他住在偏僻的城南長江邊上,離開市都,荒僻罕人煙。劉禹錫,不畏刁難,撰寫一幅楹聯掛在門前明志:
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
長官看見他居然不願臣服,還在「爭、辯」,一怒之下,將劉禹錫的住所,由城南遷至更少人的城北,一樣是在近水邊的苦僻,並從三間縮小到一間半,已然違例,就看劉禹錫是否願意求饒。不過,劉禹錫也未「領情」,又寫了一幅楹聯:
楊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
地方長官見他不為所動,還大膽說「心在京」,頗有東山之志,乾脆把他調回了城中,只給劉禹錫一間一床、一桌、一椅的陋室。這是政治霸凌,也是政敵「秀肌肉」的展現。在居住環境一次比一次不如,面積一次比一次小,最後僅是斗室的時刻,劉禹錫提筆寫下了傳世名作〈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開篇以山水起興,山、水是外在環境,未必要高深才值得探訪,只要有了仙、龍就可以聞名天下。同理,居處也是外在環境,雖然簡陋,卻因主人的有「德」而「馨」。山、水因仙、龍而生靈秀,陋室則借高士得名,此種借陋室,反襯自己的傲骨,借力打力,一面突現政治霸凌的凌厲,卻更突顯「唯吾德馨」的主旨,既強烈與政敵的針鋒相對,也突顯自己不屈的主因。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接著側寫陋室生活,青苔在石階上綠意盎然,野草在荒地郁郁青青,以青苔和野草來比喻自己獨立本色,雖然未結朋黨,門前不喧,但交往的都是有修養的飽學之士,物以類聚,白丁們也自然遠離。
值得注意的是,白丁當然是指勢利的政敵與小人們,這種宣戰式的稱號,展示了劉的錚錚傲骨。至於因為遠離政治,生活得以與閱讀和素琴雅事相伴,離開公文和應酬的生活,表現自己閒適不受影響的定念。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最後劉禹錫再借諸葛亮的草廬,與西蜀揚子雲(揚雄)的玄亭作類比,希望自己也能如同他們一樣,擁有高尚的德操。實際上劉禹錫這樣寫還有另一層深意,即諸葛亮、揚雄都曾隱居,不為名利,只為眾生而入世。作者通過典範想表達是:既想逢明主一展抱負,又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故而堅守節操、榮辱從容。
結句化用〈論語・子罕篇〉,原文為:「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大意是孔子想到東夷居住被勸阻,孔子駁:九夷之地雖然僻陋,但君子所在,仍有作為,何陋之有。劉禹錫堅定地透露與諸葛亮、揚雄乃至孔子一般,都有經世濟民的大志,但絕不流俗低頭。
就像尼采說的:一個人知道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劉禹錫最酷的地方是,他把那些忍耐,活成了一種豪氣的詩情,沉甸甸的穩重了他的人生。
所謂「自重」,越在別人看不起的時候,越顯重量。
人在時空間的座標,有時是靠對抗來定位的。早在〈陋室銘〉故事開始之前,劉禹錫就準備好戰鬥了。
貞元二十一年,德宗駕崩,順宗李順繼位。順宗早對藩鎮跋扈、宦官專政不滿,早在即位前,就和太子黨的心腹王叔文、王伾(ㄆ一)準備進行政治革新,即位後,提拔政治新秀柳宗元、劉禹錫,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永貞革新」。冒進又熱烈的改革,三個月內下了三十三條密令:又收宦官兵權,又制藩鎮跋扈,左打貪官污吏,右廢欺民宮市……弊政。
這些立意良善的政策,卻抵觸了舊政治勢力的既得利益,加上中風的順宗,身體不便上朝,歷時百餘天的改革戛然而止。順宗被迫禪位給太子李純,自稱太上皇。改革派官員悉數被貶,領導改革的核心人物「二王劉柳」尤其慘烈。
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賜死;王伓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病死;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貶朗州司馬,而後數十年間宦海沉浮,顛沛流離於各貶謫之地間。劉禹錫與權貴對立半生,與體制對立半生,甚至可以說,他是與「妥協」對立半生,對立早已不是自己的事,這場拉扯,他不能與命運妥協。
如果只活在平靜的絕望,那只是讓平庸開始
劉禹錫的精神追求,對比出庸常的碌碌無為,他的生命之光,灼傷當代體制內權貴的眼睛,於是盡全力角逐一場快意恩仇。只希望劉禹錫活的更粗糙、更失意,才會覺得人生得到勝利的快感。
可是人生的勝負不是當下。為了體制違背心意的我們,不自覺成為自我的贗品,放棄掙扎,就是空洞蠶食宿主靈魂的方式,直到歷史鑑定,最珍貴的才能被鑑定出來。
劉禹錫從不夾著尾巴乞憐,也不逃走,被貶是這樣,陋室也是這樣,他不要眾人廉價的同情。他在對抗中,找到自己的定錨,知道自己的堅持,明白真正的自我要的歷史定位:
他是詩豪、他要用對抗鑿穿政治,鑿穿時間和空間,用信念安放文學和美學,安放自身,歷史會有份量得讓愚公也移不走,讓秋水也望不穿。
不要小看命運給人的憔悴和落魄,他讓人的真實心意現形。通過〈陋室銘〉,劉禹錫屬靈的執著,就這樣被寫真。
生活是極端氣候——氣節,要在極地長征裡,才能突顯出來,最終,都是與自己的對抗平衡自我。我們有時嘲笑螳臂擋車,其實是我們對螳臂仍有深切的盼望,期許自我也有那個和天地抗衡的瞬間。
敢向運命借志氣,痛快抵擋時代的車輪輾過,徹底的把不屈的「我」和平庸的「芸芸眾生」分開。永不低頭,雖不只劉禹錫一個,但也永遠要標誌劉禹錫一個。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