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與慢的辯證:路,能否抄近?
人生的路上,總有人想要抄近路。

讀書時,盼望一夜成名,只靠「祕笈」就能考出高分;修行時,妄想幾句口訣、幾個符咒,就能成仙;做事業時,更希望一步登天,錢財和名聲一股腦兒湧進門來。
這些「速」字,看起來多麼耀眼,卻往往是最脆弱的幻影。它像夜空裡的流星,劃過的那一瞬,璀璨奪目,但隨即隱沒,留給人無盡的黑暗。
在蒲松齡《聊齋志異》筆下,王生正是這樣一個追逐幻影的人。他不是沒有夢想,他的夢想甚至比常人更大――要學仙、要得道。但他心裡最渴望的,卻不是「道」本身,而是能立刻掌握的神奇術法。於是,捷徑成了他的全部目光,他把「學道」當作了一條可以跳躍人世辛苦的路。
可是,當一個人把希望寄託在捷徑上時,他真正失去的,往往是耐心、恆心與腳踏實地。王生追求的,不是修行的過程,而是結果的幻影。這也注定,他得到的,只能是一場荒唐的笑話。
苦行的試煉:第一道門檻
王生出身世家,排行第七,衣食無缺,卻從小心嚮往仙術。他不滿足於塵世的安逸,總覺得真正的價值,應該是在凡俗之外的「道」。於是,他背上行囊,走向勞山,遇見一位白髮垂肩、神觀清朗的道士。少年心裡一熱,覺得這就是命運的安排,連忙叩首求道。
然而,他期待中的入門之法,卻不是符咒,不是丹藥,而是一把沉重的斧頭。道士吩咐他,天一亮就得跟著眾人上山砍柴。

清晨的山路,露水濕透衣襟,石頭硌腳生疼,斧頭壓得肩頭發酸。砍下的木柴,一捆又一捆壓在背上,沉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日復一日,手掌生繭,裂口滲血,腳上起泡。黃昏歸來,渾身像散了架。
這些勞苦,表面上是為了柴薪,其實是為了磨鍊心志。因為修道的根本不在於奇術,而在於「定力」――能忍住饑渴,能安於重複,能靜下來和自己對話。沒有苦行,就沒有定力;沒有定力,就沒有道術。
可是,王生耐不住。他心裡總有一條小路在低語:能不能快一點?能不能跳過這些辛苦?能不能直接學到那些驚人的本事?
這樣的念頭,看似微小,卻正是修行的分水嶺。因為一個人若只想抄近路,他已經在心裡,錯過了真正的入門。
奇景的誘惑:幻影背後的渴望
就在王生心灰意冷、幾乎要打道回府的時候,他卻碰見了一場奇景。
那天傍晚,道觀裡來了兩位客人,與師父圍坐飲酒。天色已暗,尚未點燭。師父隨手剪下一張圓紙,貼在牆壁上。片刻之間,室內竟明亮如月夜,光芒照得毫釐畢現。酒過三巡,師父將酒壺分賜門人,本以為一壺難濟眾口,卻見眾人爭先乾盡,而酒水絲毫不減。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句戲言:「何不呼嫦娥來共飲?」隨即,筷子擲向紙月,一位美人自光中而降,舞姿翩翩,歌聲清越。旋舞之後,她又化作筷子,歸於席上。最後,師父與客人席移月中,眾人目睹他們在月影裡飲酒談笑,如夢似幻。
王生看得目眩神馳。這一刻,他內心的疲憊與退意,全都被驅散。他羨慕不已,心想: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道」!
幻境的力量正在於此。它不需要解釋,只要展現片刻的神奇,就足以讓人心生渴望。對王生來說,這一夜的奇景比所有斧頭、木柴、繭痕都要動人。與其在日復一日的苦行中熬煎,他更想立即抵達這種超凡的境界。
然而,真正的修行,從來不是為了炫目的幻術。幻景能震撼人心,卻掩蓋了背後最本質的功夫:安靜、忍耐、恆心。王生卻沒看到這一層,他只看見了月中飲宴的光華,卻錯過了其中的深意。
奇景帶來的,不是領悟,而是誘惑。這誘惑,使他更加急於尋找捷徑。
捷徑的代價:幻影破滅的瞬間
奇景看得多了,耐性就更少了。王生再也忍不住,他想要一點真本事,好回鄉炫耀,也好慰藉自己數月的辛勞。於是,他再三懇求師父。
道士見狀,只是淡淡一笑,終於傳他一術――穿牆。口訣簡單,方法明白。初試時,他心懷疑懼,總覺得牆壁堅硬無比,不敢直撞。道士催促:「俯首疾入,莫要逡巡!」他一鼓作氣,果然穿牆而過,像走入空氣一般。王生大喜,心中暗想:這才是真正的「學道」!
帶著這一點小術,他滿心歡喜地下山,回到家中,忍不住自誇:「我已遇仙,凡間的牆壁,於我而言都不成阻礙。」妻子聽了冷笑,不以為信。王生為了證明,後退幾步,俯首疾奔——只聽「砰」的一聲,他的額頭狠狠撞上實牆,立刻鼓起一個如雞卵般的大包。他跌倒在地,眼冒金星,狼狽不堪。
妻子見狀,先是驚訝,隨即失笑。她的笑聲裡,帶著譏諷,也帶著無奈。王生滿心羞惱,卻只能暗暗咒罵老道士,卻不敢承認,真正的荒唐在自己身上。
捷徑的代價,就是幻影的破滅。當他追逐神奇而忽略根本,結果便是一頭撞上現實的牆壁。這堵牆,不僅是院牆,也是人心的牆;不僅是肉體的痛,也是生命的嘲笑。
蒲松齡在結尾說,世上如王生者,不在少數。人們熱衷於聽取奉承、追逐捷徑,剛開始似乎也能靈驗一二,於是更加信以為真。可人生終究有一堵牆,在那裡等著,把幻影擊碎,把人心打回原形。

穿牆的術,只是幻影;長繭的功,才是根基
〈勞山道士〉看似荒誕,卻是一面鏡子。
我們笑王生,是因為他的急躁與荒唐;但笑聲漸歇之後,不免要問:我們心裡,有多少時候,也想抄一條捷徑?
考試前渴望速成,生活裡盼望速效,甚至連愛情也希望速配。這些捷徑,像一堵透明的牆,讓人誤以為一伸手就能過去;可當真的撞上去,才發現最硬的,其實是自己急切的心。
真正的「道」,往往藏在最慢的地方。在一次次提不起勁卻仍要再走的清晨,在一雙雙磨出厚繭的手掌,在重複得像是浪費卻終於養出的定力。
嫦娥的舞影會散,紙月的光會滅;留下的,是柴薪堆裡的汗,是額頭上的傷,是那份終於學會不再逃避的心。
〈勞山道士〉想告訴我們的,正是這一點:真正讓你跨越千山萬水的,不是幻影的術法,而是那些默默磨繭的日子;不是一時的驚嘆,而是一次次流汗後仍願再走一步的堅持。
或許,人生最大的修行,不是能否看見月中嫦娥,而是能否在長夜裡,一次又一次把斧頭舉起,把柴劈開,把自己劈開,直到留下一個能與世界相安的狀態。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