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劇《信號》中,刑警李材韓發現警署同僚也收受賄賂,串供做偽證,他憤怒地和兄弟對質,問道:
「連你也收錢了嗎?收賄賂,做偽證,怎麼對得起受害人家屬?」
曾經一起辦案,感情最麻吉的兄弟,這次卻只是痛苦地甩開他的手:
「我當刑警這麼多年,我們家還在租屋。當刑警有什麼好處了?」
「我家人幫人作保,現在欠了一大筆債,我沒有辦法。」最後,兄弟近乎哀求的看著李材韓:
「這一次,你能不能裝作沒看到?閉上眼,一次就好。」
閉上眼,裝作沒看到正義失衡,裝作沒看到積非成是。不是每個人都像李材韓,可以為了真相,將生活都賣給了查案。其他人還有家還有生活,要那麼理直氣壯的乾淨,很難!拜託你,不要活得那麼乾淨。
這是韓劇《信號》中的劇情,但兄弟苦勸材韓的話語,卻讓人想到了另一個時空:
很多年前,在江邊,也有位漁翁,最後一次勸慰著那個痛苦憔悴的靈魂:
世人皆醉,你就跟著喝一點酒吧?!
世人皆濁,你也把自己弄髒一些吧!
別活得那麼乾淨,你的乾淨太亮眼,也太礙眼,世所難容。這麼痛苦,是你自找的。
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
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
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爲?
那位漁翁姓何名何,我們無法得知;但他試圖開解勸慰的對象,我們卻很熟悉,屈原。
打死不退的底線
造成屈原被逐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應是政權黨派的鬥爭。屈原打死不退的底線,是他支持的政策:「抗秦」
戰國後期,國勢最盛,相互抗衡的三大國:西方為秦,北方為齊,南方為楚。屈原在朝中屬於改革派,對內要求修改選才制,唯才是用;對外主張與齊聯盟,共同抗秦。而這,正好和楚國保守派的意見相左。

唯才是用,擋到了楚國貴族的舊有勢力,所以寵妃鄭袖,公子子蘭,大臣如靳尚等,皆反對屈原政策。再加上,那個靠一根舌頭吃遍天下的男人出現了——張儀。
別誤會,這可不是說張儀是什麼美食旅遊家,他可是道道地地的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講遍天下的名嘴。
張儀帶重金出使楚國,賄賂了親秦派人馬。接著開始跟楚懷王畫大餅:「只要你願意跟齊國斷交,秦國立刻割讓六百里土地。」
六百里香餌,再加上寵妃和兒子們一直在旁敲邊鼓,懷王腦袋一熱,這就派使者去齊國把齊君羞辱一番,成功斷交,還放逐了一直在旁邊怒吼「大王不可啊!大王三思啊!」的屈原。
反對黨放逐了,友國也斷交了,懷王搖著尾巴跟秦國要獎勵,怎知秦國只給了六里。
等等,六里?
張儀一臉無辜,對啊?我當初說的是六里,懷王你記錯了吧?怎麼自己多加兩個零?
最後還故作大方的說,這樣好了,懷王你不要惱羞,我從我自己的土地中,分六十里給你,好不好?
這個故事太蠢,讓人很懷疑,為什麼懷王當初沒想到叫張儀白紙黑字寫下來,簽約畫押都不會?
但這事還真這麼發生了:貪令智昏的懷王,加上收了賄賂,一直在旁邊敲邊鼓的親友團,還有戰國最強唬爛名嘴,張儀。
活生生的就像一場詐騙,就像銀行ATM前,警察和銀行人員在那邊苦勸阿伯不要匯款,還被阿伯一把推開。
上當的懷王氣到出兵攻秦,結果大敗,折損八萬將士,失掉漢中。臉面掛不住的懷王重整旗鼓,傾全國之力再戰,又輸得徹底。
二役之後,楚國元氣大傷,國勢轉衰,懷王召回屈原。
你以為此後懷王阿伯應該會學到教訓,跟秦國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不,詐騙案例中最讓人難解的就是:對同一個騙子忠貞不二,屢騙屢中。

懷王28年,秦國又派出張儀,表達了重修友好之心。這次要嫁一位公主,但前提是懷王要親自入秦迎親。
沒錯,在子蘭鄭袖等親秦派大臣鼓勵下,懷王快樂的踏入秦國土地,立刻被秦國扣押軟禁,終生未得釋放。
而楚國呢?在失去了一位君主之後?——太子即位,是為楚頃襄王,繼續重用弟弟子蘭和靳尚等人(等等,你們是串通好把老爸送去秦國的嗎?)繼續親秦路線,秦國大腿抱好抱滿。然後再次放逐屈原。
吐血,真的會氣到吐血。親秦的下場是楚國賠了懷王又折兵,失去友邦,依舊可以對秦國不離不棄,人怎麼可以這麼蠢?
其實,詐騙之所以不斷成功,很多原因無關智商,而是「貪欲」。
親秦派利益拿好拿滿,賺的盆滿缽滿,他們的眼中看不到國家二字,只有自身利益。
這對眼中滿是國家之人,看著深愛的國家不斷被一群蠹臣交易出賣,自己卻不斷被放逐驅趕,該有多痛苦?
為什麼不離開?
楚國執政如此昏昧,屈原為何不離開楚國?良禽擇木而棲,這在春秋戰國並不是什麼問題。
孔孟李斯韓非等各諸子,都曾遊轉各國求職。所以怎麼不肯離開的屈原,在當時真的是個異數。
司馬遷也提到:「又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
又是一句「自令若是」,你自己造成的——連司馬遷都忍不住嘆息。

屈原真的沒有想過離開嗎?離開這個大道不行,浮雲蔽日的昏庸政府?其實,又何須後人質疑?屈原自己都反覆辯證。
在他的名作〈離騷〉裡,屈原用豐富的想像力,想像著自己被眾多神靈擁護,駕駛馬車,在龍的護持中飛上天空,將找尋自己可以振翅高飛的所在。
可就在他興奮的升空,卻又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故鄉;這一眼,一眼萬年,就連坐駕都哀鳴不願走了,他又捨不得走了。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那是他的家鄉啊!
都說「屈原」,其實他應是姓「羋」,沒錯,就是《羋月傳》那個羋(ㄇ一ˇ),和楚懷王同姓同宗。楚國王室三大姓:屈、昭、景,皆是王室同宗。換句話說,楚國不單是屈原的祖國,更是他的家族。懷王與他不單是君臣,還是親人。

別人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言不合就離職。但屈原為何一直捨不得?放不開?情感羈絆太深太複雜,國家國家,對屈原來說,國就是家,家就是國。
雖然也有些討論提到,懷王跟屈原是否有特殊關係?但綜觀屈原的〈橘頌〉、〈九歌〉、〈離騷〉等作品,楚國風土人情,民俗信仰,構成了他作品世界觀的核心。讀他的作品,能真澈感受到,他對他的故鄉,是孺慕,是眷戀,更是驕傲。無論後期多氣多恨鐵不成鋼,都無法剪斷根除的深情。
對楚國,那是盤根錯底的愛。他不願屈就,不能點頭依附,明知只要閉上眼,不要看得那麼透澈,他就不會被放逐於深愛的故鄉之外。
可是,眼見故鄉被強敵一次次欺騙侵略,他要怎麼與世浮沉?

公元前279年,秦國派出戰神白起,大舉攻楚。白起勢如破竹,攻進楚國首都郢都,焚燒楚國宗廟,頃襄王與宗室貴族出逃。
宗廟被毀,先人陵墓受辱,流浪中的屈原聽到消息,放聲大哭。
他還想再看一看他所深愛的家鄉,從湖北武昌,入洞庭,溯沅水,經枉陼(湖南常德武陵縣)至辰陽(湖南辰陽),又折向東南,入於漵浦,暫時停留下來。不久又下沅江,入洞庭,渡湘水,到了長沙附近的汨羅江。
徘徊遲疑,他該何去何從?一路上,看到的盡是滿身瘡痍的國家,流離失所的人民。
守不住的國,回不去的家,屈原此時已是「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他自言「惟郢都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
郢都太遙遠了,那裡曾有他的親人,俊秀的宗族子弟們;有巫覡祭司的歌舞,有少司命、大司命,楚國諸神保庇的雲夢之國。
此時的他已精神耗弱,憂思成疾,睡眠淺而多夢,總在夢中,回家。
公元前278年,白起揮兵繼續攻打,將打到洞庭湖的前夕,62歲的屈原懷石沉江,永遠的閉上了眼。這一次,他終於選擇閉上了眼,不再看他深愛的土地,不忍看楚國的命運。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楚國又苟延殘喘了一段時間,在屈原過世後五十五年,楚為秦所吞,亡國。
炙熱而無可奈何的選擇
屈原的沈江,是一種非儒非道,純屬個人意志的抉擇。
絕非道家思想毋庸置疑,但他的作為,其實也不是儒家所欣賞的。
孔子說的是「用舍行藏」,能仕則是,能止則止,就連他老人家,魯國不能待,直接周遊列國去也,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
孟子更直接提出「民貴君輕」的概念,孔子用舍行藏的做法,孟子評價為「聖之時者,集其大成」。(至於腐儒堅持一臣不侍二主的愚忠思想,我認為是執政者強以孔孟為大旗為名,實為洗腦教化的結果)
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但他們的選擇中,我們看不到他對國家故鄉的依戀,有的更像是律己律人到苛刻的道德潔癖。
而屈原,在他漫長的自我辯證中,我們看到他不斷掙扎。〈離騷〉中出現的女嬃、或是勸他與世浮沉的漁父,甚至是〈卜居〉中最後不知該如何為他解惑的卜者。
他們都不斷詢問屈原,「你為什麼非得搞成這樣?」
會勸慰屈原,也許都還是心疼他的。可也許,這些人都是屈原心中另一個聲音,另一種求生的本能。
把眼睛閉上,不要看得那麼乾淨,舉世醉生夢死享受那片刻的歡愉,你又何苦當那惹人嫌的烏鴉?
他的抉擇是很疲累的,就像《信號》中不肯妥協的李材韓,最終在查案過程中失蹤人間蒸發。
飾演李材韓的演員韓國影帝趙震雄,因這角色再次拿獎。但在採訪中,他提到,其實不是很想再演李材韓了,這種人太累,太辛苦了,演的時候很痛苦。
雖九死而其猶未悔的選擇,到底是極端的。屈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案例,他的熱烈深情,狂躁憂鬱,都是一種特殊狀況。
我並不想效法,也不想鼓勵,但在細讀他的辯證和抉擇之時,還是會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敬畏。
那樣對故土的深愛,對原則的堅持,楚國的毀滅早已與他無關,促成毀滅的貴族權臣繼續吃香喝辣,被國家放逐的他,卻真正為楚國悲歌涕泣。
烈士鄭南榕曾改編自智利民族詩人聶魯達的一段詩句:
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只願死在那裡;
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只願生在那裡;
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
在端午節這天,請容許為屈原也做一段改編:
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只願死在那裡;
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只願生在那裡;
我那多湖水雲霧的國家。
高中國文老師/羊咩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