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玩笑是人之常情,但若是將玩笑開到鬼身上呢?袁枚的《子不語》中有一篇〈鬼乖乖〉,正是講述一個玩笑開大了的故事。
《子不語》是清代文言志怪筆記,從書名「子不語」,便可以看出袁枚反用孔子不說「怪、力、亂、神」的諧謔逗趣。
玩笑可以亂開嗎?
金陵城裡有個愛喝酒的葛姓男子,生性原就豪放,幾杯黃湯下肚後,更是會藉著酒膽逢人就肆意戲弄取樂。
某年的清明時節,他與四、五位朋友到雨花台佐著春光飲酒。幾個人大口喝酒、放聲談笑,笑聲摻著酒後莫名放大的張狂,空氣裡散發著略帶危險氣息的醺然。

不知是誰先瞥見台旁的那具破敗棺材,有一截紅色裙角從棺材的破口露出,或許是酒精作祟,也或許是紅色裙角代表的意涵,那彷彿是一種無聲的召喚,勾起了這幾個醉酒男子的興致。
不知是誰先起了頭,說道:「老葛,你平常誰都能戲弄,就不知有沒有膽戲弄這棺材裡的東西啊?」此話一出就像顆石子拋進水中,起鬨的聲音更是此起彼落的炸了開來。老葛嘴角微微勾起,輕嗤了一聲,說道:「有何不可?」說罷,便逕自走向破棺前,邊招手邊說道:「乖乖來喝酒啊。」還嫌不夠殷勤似的,重述邀約了好幾次。
旁邊幾位朋友哄然大笑,豎起大拇指恭維著「果然還是老葛有種。」「真是名副其實的葛大膽吶!」就這樣,幾個人在笑聲中帶著酒氣鳥獸散去了。
渾身酒氣的老葛踏著暮色返家,走著走著,忽覺身後有道黑影尾隨著自己,再往前走了幾步,便聽聞黑影發出了細細尖尖的聲音,說道:「乖乖來喝酒了。」
老葛心知是剛剛戲弄的那個女鬼跟來了,心想:若是躲避的話就顯得過於洩氣了,不如先跟她虛與委蛇一番。思定,就向後頭揚聲招呼道:「鬼乖乖,隨我來吧!」就這麼一路把她帶到附近一家酒店,跟店小二討了一個樓上的房間,又點了一壺酒和兩只酒杯。
坐定,擺妥杯子,斟滿酒後,老葛便開口向黑影勸起酒來,口氣溫和,態度殷勤,就像是與尋常朋友對飲一般。
旁邊的人看不見黑影,只見這男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還一副與人對飲談笑的模樣,都覺得他肯定是有什麼癡傻病症,便也不予理會,任由他去。

殊不知房裡的老葛是強忍著恐懼,佯裝鎮定的與女鬼對飲。不僅如此,他還要索盡枯腸找話題,即使得到的回應總是那細尖得讓人簡直要從骨子裡發出寒顫的聲響,還是得耐著性子想話題閒扯,否則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滿室寂靜更會令他神經緊繃,抑制不了想即刻奪門而出的衝動。
「萬萬使不得!」他這麼告訴自己,要是不好好處理,恐怕是擺脫不了這鬼物的糾纏了。
一思及此,瞥見窗外晦暗的天色,在心底深吸了一口氣後,將帽子摘下置於茶几,張口將腦中演練過數十遍不下的句子不經意似的拋出。
他帶著歉意笑道:「唉呀,先前已與朋友們喝了不少,方才又與妳相坐對飲,實在是禁不住了。請容葛某先下樓小解一下,馬上回來繼續奉陪啊!」面前的黑影微微晃動,像是對他頷首。
老葛離座後尚刻意徐步緩行,雙手背後從容的往樓梯踱去。好不容易步至一樓,聽見酒樓裡勸飲、划拳的喧鬧聲,才有了回到人間的煙火氣息。
「此地不宜久留!」他加緊腳步,頭也不回的往家的方向疾趨,像是要把一切的寒意拋諸身後。他加緊腳步,頭也不回的往家的方向疾趨,像是要把一切的寒意拋諸身後。
戒之在貪啊!
酒保見老葛離去,便上樓整理殘酒空杯。隨手拿起老葛置於茶几上的帽子,覺得材質摸起來挺舒服的。心思一動,竟鬼使神差的往頭頂一戴。沒想到這一戴,就捨不得取下來了。
他往桌沿上一靠,也藉機歇一歇鎮日招呼客官的勞累身軀。肌肉和神經稍微鬆弛下來後,頓時感覺空氣中隱隱然有著殘餘的酒氣,令人不禁微醺了起來。

朦朧中,彷彿有個窈窕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款擺,發出細尖的聲響,像是裙裾摩擦發出的窸窣,又像是有人對著自己的耳蝸悄聲細語的微微戰慄。恍惚中,又彷彿瞥見一抹豔紅的裙角從眼前掠過,像極了一種無聲的呼喚。
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場夢,夢中有位絕美的女子梨花帶雨的看著他,以細細尖尖的嗓音訴衷情,說著一夜夫妻百日恩,說著生生世世不分離。他便不忍也不願從這夢中醒來,口中喃喃說道:「乖乖,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會陪著妳,生生世世不分離。」
在兩人難分難捨時,天邊逐漸透出一線魚肚白。酒保鬼使神差的抓起房裡一條捆甕的草繩,將一端拋繞過橫樑,在繩索圍出的圓環中,彷彿看見那位梨花帶雨的女子綻出比梨花更燦爛的笑顏……
翌日清晨,叫喚酒保準備開店,卻始終等不到回應的店主人終於在小廂房裡找到戴著帽子,自懸於樑上的酒保,他早已僵冷的面容上浮著一絲令人費解的笑意。見多識廣的店主人尋思半晌,心底大致理清了頭緒,便不禁失笑自忖道:「只知認帽卻不懂認人,說是乖乖還真是不乖啊!」只能替自家「張冠李戴」的伙計大嘆數聲,誰叫鬼乖乖如此識人不明呢?
這則故事用「以帽取人」諧謔「以貌取人」,譏刺鬼怪認帽不認人,連戲弄自己、最終要相偕生生世世不分離的對象都無法辨識,可謂識人不明。而酒保因著一念之貪,將客官忘了帶走的帽子順手牽羊,又因貪戀女色,替人背鍋枉死,反倒成了被牽走的亡魂。而造成這樁悲劇的始作俑者老葛,憑藉著處變不驚的膽識順利脫身,逃過被鬼物纏身的死劫。雖說他死罪能免,但那與鬼物對坐飲酒的恐懼應是終身難以忘懷,日後想必會有所收斂,不敢再肆意戲弄他人了。
林佳儒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