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文心雕龍》認為文學不外乎「文」與「筆」兩大類,「文」講求動人的詞藻,「筆」傾向於秉筆直書的文章。
一般而言,「文」和「筆」的分界,還在於押韻與否?有則為「文」,無即為「筆」。而「詩」既具備音樂的律動感,又饒富審美感受,結合了琅琅上口與聲情並茂的特點,正是典型的「文」。尤其從詩的淵源來說,早期的詩、歌和舞、樂的關係密不可分,音樂的律動感也就成了從《詩經》、《楚辭》、樂府,乃至於被納入廣義範疇之詩的詞、散曲,一脈相承的共同基因,藉此傳達情志,就特別能夠感染人心。
饒富律動感的「徒歌」與「傳言」
漢代樂府是繼《楚辭》之後登上詩歌發展舞台的一顆璀璨明星。樂府是掌管音樂的官方機構,於漢武帝時期已然產生,肩負著廣泛蒐集四方歌謠樂曲的職責,以期革新郊祀禮儀和當代的音樂風格。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是目前所見最早對樂府進行系統性整理的總集,其中也蒐集了部分古謠辭,只是這些古謠辭往往由於年代久遠,或長期流傳於閭里之間,或深受讖緯觀念的影響,使得這些歌謠真偽難辨,甚至不被納入採集之列。不過這些古謠辭卻未湮沒於浩瀚的文海中,明人梅鼎祚曾大量增補包括「謠」、「諺」在內的雜歌謠辭,清人杜文瀾也曾致力蒐集「詠歎的『謠』」和「直言的『諺』」,纂成《古謠諺》一書。於是「謠」、「諺」就隨著後世輯佚工作的展開而愈益豐富,卻也顯露出「謠」、「諺」在早期樂府中相對薄弱的現象。
杜文瀾《古謠諺》鑑於「謠」、「諺」同為韻語,又大多散布於浩如瀚海的文獻中,就將以「徒歌」(無樂器伴奏之清唱)為主的「謠」,和以「傳言」(流布於街巷之間的俗語)為主的「諺」,合為專輯,無論是出自帝王將相之口,還是黎民百姓的誦詠,不一而足。其中所見琳瑯滿目的古老謠諺,著實為詩歌史提供了數幀寶貴的鏡頭,堪稱詩歌發展史中的遺珠。
漢代以前的謠諺大致可以區分為「天下治理」、「社會事件」、「譏刺讖語」、「農務勞動」、「食色體驗」、「人物風評」、「人生經驗」等面向。儘管這些謠諺的體制短小,卻是嬌小玲瓏,鏗鏘有力地唱響了所處時代的樂章。
關乎「治理天下」的詠頌
「天下治理」是古往今來聖君賢相念茲在茲的重大課題,在這些謠諺中,我們可以看到統治者的自我警惕。如虞舜曾歌詠南風云: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溫暖和煦的南風不斷地吹拂著,使鬱悶之情獲得化解,陰沈的內心似乎也瞬間敞亮了起來,而大地同樣在南風的薰染中,呈現出一片生機盎然、欣欣向榮的情態。虞舜即藉以表明治理應當猶如南風養護萬物一般,不僅需要留意並促進社會的祥和發展,還必須活絡經濟以改善民生。
虞舜還曾以人體的狀態為喻,向群臣唱道:「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熈哉!」由此表示良好的身體狀態和清晰的頭腦,將有助於事務的順利進行。群臣聽了,也接連唱和,或正面附和說:「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但也有人從反面發出警示:「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這般頭腦混沌不清,肢體又怠惰乏力,試問,如何能順利推動事務的進行?事務只能遭到擱置而一事無成。
君臣間的唱和就在一正一反的對比中,凸顯了頭腦與肢體相互協作的重要。儘管表面是在說明人體狀態和工作之間的關連性,但其實是藉以闡明君臣協作與政體運行之關係的隱喻:「頭腦」是「君」而「肢體」是「臣」,惟有耳聰目明與靈活自如的健康狀態,才能積極有效地推動政體的運轉。
夏代諺語也說:「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爲諸侯度。」人們總是期盼著君王能多到民間來視察,如此才能理解人們的需求與難處。所以這句諺語點出了君王必須心繫百姓的道理,因以營造祥和的社會氛圍,而諸侯也應該效法君王多加留意風土民情,以完善天下的治理。
此外,君王荒淫無道不務政事,同樣也會激起臣民的反感,並且形諸謠諺。例如夏末時期,百姓苦不堪言,對君王都不再懷抱希望,於是如此吟詠著:
江水沛兮,舟楫敗兮,我王廢兮!趣歸于亳,亳亦大兮。
在激起千層浪的滔滔江水之中,殘破不堪的舟船載浮載沈,彷彿可以想見乘客們岌岌可危而忐忑不安的惶恐心理,徙居成湯的領地「亳」都(今安徽省亳州市),於是成為衆人日思夜盼的美好心願。表明遠離無道以就有道正是臣民之間的共識,所以又歌云:
樂兮樂兮,四牡驕兮,六轡沃兮!去不善而從善,何不樂兮!
一時間,不論人、馬,無不充滿著活力、洋溢著喜悅。臣民因苦難而離去、因奔赴而歡欣,這般由去而往、由苦而樂的空間移動與情感變化,尤為鮮明地凸顯出了臣民對有道之世的無限嚮往。
漢元帝則曾基於族屬關係,一日之內連封五位侯爵,沒承想這五侯竟大興土木,構築規模宏大而一望無際的宮殿群,甚至僭越禮制、藐視皇權。
百姓於是唱出了五侯的貪婪與驕縱:
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臺,西白虎。
五侯的建築工事牽連甚廣,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一帶的「高都水」和「杜里」也都涵蓋其中,且臺閣聳峙、飛甍迭起,疑似還仿效了宮中的「白虎觀」。
這首歌通過平鋪直敘的描寫,鏗鏘有力地將矛頭一再指向中央政府管束能力不足的事實,才導致了禮法崩壞和侯爵肆無忌憚的行徑。在百姓的譏刺與憎惡聲中,皇親國戚倚仗權勢貪圖享樂的不良作風可以說是一覽無遺!
而漢桓帝時,曾因多地爆發武裝衝突,朝廷派遣軍隊前去平叛,但每每屢敗屢戰,閭里間於是傳唱著這麼一首童謠:
小麥靑靑大麥枯,誰當穫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
吏買馬,君具車,請爲諸君鼓嚨胡。
田野中的麥子,或枯死委地、或新生滋長,婦女們正辛勞地在整理雜亂無章的農地。那麼我們不禁要問,為何農地會雜亂無章?為何僅見婦女在田間勞作?這正是童謠的簡單設計,先聚焦於農產收割遭到耽誤而枯死的狀態,再通過疑問句(修辭中的設問法主要是藉疑問句來刺激並引導讀者閱讀)將讀者的目光收束至媳婦和婆婆身上,引出質疑為何是女性,甚至是年長女性成了田間主力,然後隨及釋疑,點出男性大多基於平叛的需要,源源不絕地被送往戰場。婦女們也只能望著成群結隊的車馬,暗自嗚咽,彷彿隱約能從嗚咽聲中感受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惶恐與哀愁!
對「社會事件」的譏刺
謠諺是面映照歷史的鏡子,足以體現當事人的思想與情感,以及輿情的變化,從而使得當時的「社會事件」躍然紙上,鮮活地再現了這段具有溫度的歷史。例如東周時期,楚國曾命鄭國攻打宋國,宋國戰敗而華元被俘,宋國意圖以重金贖回華元,但在交付贖金的過程中,華元趁機逃了出來。之後,華元在視察城池的修築進度時,竟有位築城者高聲歌唱著:
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
嘲諷眼睛突出且挺著大肚子的華元臨陣脫逃,沒承想這個大鬍子卻還沒臉沒皮地回到城裡。
華元聽了,不甘示弱地令陪乘(當時規制除駕駛外還需要一名陪同乘車的「陪乘」)回嘴道:
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
意在辯稱國內並不缺乏製作鎧甲的原料。不料築城者更為露骨地還擊道:
從有其皮,丹漆若何?
言下之意,即鎧甲可以源源不絕地重新製作,但城池一旦失守,難道也能通過修築工事加以補救嗎?在在凸顯出了築城者對戮力上國之精神的強調。
儘管華元被俘,但事實上卻是因為人際關係沒處理好而遭到背叛,才會落入敵軍之手,不過築城者並不知情。最終華元基於築城者人多勢衆而默默離去,也因此獲得了寬容的美名。這般你來我往的吵嘴,由於充滿著節奏的律動感,所以略顯含蓄,於一定程度削弱了爭吵的激烈程度,反倒成為一段洋溢著文學美感的佳話。
還有子產為政一事,起初他在鄭國執政滿一年,百姓怨聲載道地罵道:
取我衣冠而禇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産?吾其與之!
顯然在百姓看來,子產是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員,使得百姓激切地期盼能集結群衆之力斬殺子產。
但隨著新政的成效與日俱增,兩年之後,閭里間對子產的觀感,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如此頌揚子產:
我有子弟,子産誨之。我有田疇,子産殖之。子産而死,誰其嗣之?
子產的治理在教育和生產兩方面績效卓越,所以百姓十分擔心子產之後無人可以持續推進有效的治理,迫使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
三年間,前、後輿論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參照,從收斂民財到促進民生,從恨之入骨到推崇備至,可見政策收效有待時間來證明,不宜短視近利。同時也體現出了詩可以興、觀、群、怨的實質。
此外,漢高祖曾因太子劉盈過於仁慈,認為他不適合繼承大統,所以想撤換太子,改由寵妾戚姬之子劉如意擔任太子。
劉盈的母親呂后得知消息後,迫使重臣張良為她出謀劃策,張良無奈地指出只有敦請商山四皓出面,才能扭轉頹勢。
之後,商山四皓雖然接連化解了劉盈的政治危機,但漢高祖卻始終未曾放棄改易太子的念頭。商山四皓於是刻意陪同劉盈參與宴席,漢高祖一見,很是訝異。
宴席結束後,漢高祖只能無奈地向戚姬表示改易太子已無可能,於是命戚姬跳舞,並為她歌唱道: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柰何!雖有矰繳(ㄗㄥ ㄓㄨㄛˊ,繫有絲繩的短箭),尚安所施!
羽翼日漸豐滿的鴻鵠,已能遨翔蒼穹、俯瞰寰宇,這指得正是在商山四皓庇護下的劉盈,儘管漢高祖有短箭在手,又如何能派上用場呢?傷情可是不言可喻!
而致使漢高祖如此哀傷的關鍵,其實根源於他對呂后的忌憚。
果不其然,呂后掌權後,竟囚禁戚姬,並懲罰她必須從事舂穀作米的勞務。戚姬苦不堪言,於是哀聲唱道: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
不僅唱出了骨肉分離之悲,還充分體現生理層面不斷遭到折磨的痛苦。不料這首歌傳到呂后耳裡,最終竟釀成了劉如意被害、戚姬淪為「人彘」的慘劇。這或許也正是商山四皓決意隱居山林,不願介入政治的原因吧!所以早在秦漢之際兵馬倥傯的亂世裡,商山四皓就曾沈吟道:
皓天嗟嗟,深谷逶迤。樹木莫莫,髙山崔嵬。巖居穴處,以為幄茵。曄曄紫芝,可以療飢。唐虞往矣!吾當安歸?
由於有道之世已經一去不復返,似乎只有遠離政治核心,迴避爾虞我詐的機關算盡,才能保有內心對有道之世的深切嚮往,那麼吃不飽、穿不暖也就不是當務之急了。……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