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是漢代成熟五言詩的代表,更是我國抒情詩的典範,但漢代的古詩恐怕並不僅只這十九首,只是這十九首在流傳的過程中較無爭議地被視為一個整體,也就在後世流傳的過程中,與樂府共同構成了漢代詩歌發展史上的雙璧。
由於是匯集而來的詩篇,所以古詩十九首非作於一地,非成於一時,也出自不同人之手。一般認為是東漢後期的作品。其主題大致可以區分為生死離別(懷鄉思人)、人生態度、朋友情誼與逐臣棄妻四類,和漢代的樂府主題近似而遙相呼應。
離別教會我們珍惜原以為平凡的一切
人們打從呱呱墜地,往往就在親人的關愛中成長茁壯,成年後,每每出於工作的需要而背井離鄉,和父母、妻兒分隔兩地。尤其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裡,離別便意味著音容的逐漸消逝,只有難得的家書,才足以寬慰彼此的思念之情。若是不幸碰上身體抱恙,乃至政局動蕩、戰火紛飛的歲月,離別也就幾乎無異於生死訣別了!這就是為什麼數千年來,人們總繞不開別離的愁苦,文士則屢屢將之化作「黯然銷魂」的血淚篇章。
古詩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首句疊用了四個「行」字,給人一種當初難分難捨卻又不得不行的依依離情。如今天各一方,大概也就只剩供行人往來的道路是連繫彼此的唯一紐帶。同時,它既是去路,又是歸途,就這麼老是盼著歸途來人,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不知何時才能重逢?於是便藉胡馬和越鳥對故土的眷戀深情,作為生動的形象化類比,渴望那思念中的人能時時惦記著家裡的一切,盡早踏上歸途,和家人團聚。畢竟在這裡思念與擔憂是同義詞,是否吃得飽?是否穿得暖?實際無從知曉,所以僅只「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一句,便道出了時空的差異和思念成正比的不堪情狀,寬緩的衣帶,則由側面點明自身的日漸憔悴,而與後文的「思君令人老」相應。
那麼,為何所思念的人遲遲無法踏上歸途呢?恐怕還是工作上的原因所致,因為「浮雲蔽白日」一語,在漢初的陸賈那裡就曾明確指出,其中具有小人蒙蔽君主的喻意。當然也不排除這邊指的是花花世界對遊子所造成的強烈吸引力,才會發出「不顧反」的埋怨而產生閨怨的意味,因之可能具有屈原〈離騷〉以來那種藉由失戀表達政治失意的傾向。但無論何者為是,都不妨礙這首詩思念遊子的主調,所以感慨歲暮將至、年華逝去。為了遏制腦海中的胡思亂想,也只能悶頭吃飯,一方面可以藉此減緩自身的精神內耗,一方面則必須避免身形日益消瘦,照顧好自己,等待遊子來歸。
這首诗主要通過疊字、叙述和象徵的手法,委婉地傳達綿長的深情,並以設問的方式强化深情的感染力,淺近的文字又和排比修辭,共同構成流暢且素雅的質樸格調。
涉江釆芙蓉,蘭澤多芳草。釆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涉江釆芙蓉〉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
──〈庭中有奇樹〉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釆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客從遠方來〉
〈涉江釆芙蓉〉延續了《詩經》以來涉及愛情的釆摘、香草一類主題,由美好的事物引發對所思之人的懷想,綿延不盡的道路,就如同是那湧泉般而難以遏制的思念。儘管渴望能將剛釆摘來的新鮮香草及時送到所思之人的手中,但這又如何可能呢?於是也只能感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而與「所思在遠道」的不盡思念前後呼應。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想起了李清照和丈夫趙明成的別離,她在〈一剪梅〉中以「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表達對彼此的時刻想望。
〈庭中有奇樹〉同樣是意圖通過分享美好事物,將深切思念具象化的表述。儘管滿袖馨香,但又能如何呢?於是話鋒一轉,說明贈送這個行為本身,其實只是為了申明心意的外部形式化表現,否則一束鮮花真那麼珍貴嗎?關鍵在於贈花的人,而不在於所贈的花,就如同《詩經》中〈木瓜〉所說:「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在一來一往的相互饋贈中,講究的不是物質的交換,而是真情實意的交通。所以始終牽掛著、思念著的,仍舊是別離之時彼此的音容。
〈客從遠方來〉則是敘述出門在外的丈夫,不遠萬里托人將半匹華美的絲織品送到妻子手中,令妻子深切地感受到丈夫那矢志不移的貞情。於是妻子便把這象徵著貞情的絲織品,縫製為繡有深具愛情隱喻之鴛鴦的合歡被,而這不也是一種體現思念之情的表達形式嗎?所以妻子藉此寬慰自己:儘管和丈夫分隔兩地,但對彼此的思念和愛意卻從未減弱,反而就像這床合歡被一樣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沒有任何因素足以影響彼此如膠似漆的夫妻情義。
還有〈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化用牽牛、織女的神話傳說:織女為天帝的女兒,年復一年辛勤織作著,甚至無暇整理容儀,天帝見了,不禁感到心疼,便將織女許配給了牽牛。此後,織女竟漸漸地荒廢了織作,使得天帝大為震怒而令二人分開,一年只允許相見一回。
於是這首詩扣緊了離情,從織女的姿態描寫起,尤其接二連三運用了疊字的手法,令織女的形象顯得十分生動。無奈一片傷心織不成,織女心心念念的總是那銀河彼岸的牽牛,卻始終只能靜默且深情地眺望著彼此,頗有《詩經》中〈蒹葭〉吟詠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之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味,從而深化了離情的巨大張力。
另外如〈去者日以疏〉說: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則是鑑於生者和死者親疏遠近的差異,認為生者才是最可貴的,應當及時把握,否則逝去的終將不復來歸,到時候追悔莫及,一切也都無可挽回了。於是始終渴望著能夠盡早返鄉,和家人團聚,只是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鄉愁也就成了難以碰觸的禁區了。
打小我們總有家人相伴,在習以為常的背後,往往會產生一種「平凡」的錯覺。一旦離鄉背井,便會發現原來那些再熟悉不過的一切人、事、物,都將顯得彌足珍貴,甚至成為支拄自己在異地奮進的精神泉源。所以,可以說正是離別教會了我們珍惜原以為平凡的一切!
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不是唐僧而是人生
理想,是人根據自身需求和社會文化所建構出來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它主導著我們的行為,以及行為背後的意義。在我國以儒為本的文化體系中,講究德行、重視事功之積極入世的觀念,每每成為文士心中那座理想之城的基石。但由人所構成的社會極其複雜,這便意味著當人們在朝理想不斷邁進的時候,面對的將是一條充滿荊棘且崎嶇坎坷的道路。同時,為了實踐理想,無可避免的必須與人競爭以攫取權、勢,那麼也就必然會陷入得失的詭異迴圈中而難以自拔,所以才有東方朔「避世金馬門」的詭論,乃至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憤慨。
古詩十九首便有不少關於人生態度的篇章,往往是文士在失意的處境中所提出的因應之道,且每每涉及對時間的焦慮。
〈今日良宴會〉云: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坷長苦辛。
這首詩是基於歡樂的宴會場合而發,不僅能聽到「人間哪得幾回聞」的絕妙樂聲,還有足以發人深省的歌曲,因而萌生對人生價值的沈思。於是詩人認為:與其一生碌碌庸庸,還不如快馬加鞭,搶占人生高地。儘管搶占不易,但終須一搏,以免沉淪下流,連吃穿用度都遭受限制。
這種觀點其實就類似於今天所說的「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屢屢為了能夠早日實現「財富自由」,不讓生活處處掣肘,所以積極向上,拚力奮進。
不過,也有文士認為人生苦短,何必在四處碰壁的現實中,繼續追求那難以企及的理想。
〈生年不滿百〉就感慨人們往往為了事業、家庭的長久之計而勞心傷神: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玆?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只是世事變化不定,又有誰能準確預測未來呢?每每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就打亂了原先的所有設想。 與其如此,還不如擺脫名利的桎梏,讓自己的人生時時刻刻都充滿滋味。這和那種不切實際的長生追求比起來,倒是相對務實許多。
儘管這些詩篇有縱情享樂的消極傾向,但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些文士是在以儒學思想為底蘊的社會中成長茁壯的,所以消極傾向的構成原因並不單純。也就是說,或許是基於小人妒害、政治風波、兵燹之禍等緣故,導致文士身心俱疲,無力因應,於是便產生了對積極入世以裨益社稷之主流價值觀的反動,人生態度遂日漸轉為消極,可以視為是一種自我寬慰的心理機制。
……文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