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關係往往是愛戀關係進一步發展的結果,同時也是倫常關係的基礎,而迥異於君臣、父子、兄弟與朋友。
在西方的童話世界中,有以「從此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敷衍了事的,也有像〈藍鬍子〉一類因發現丈夫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驚險逃生的,還有像〈三個願望〉一類吵吵嚷嚷的。
其中〈三個願望〉中的夫妻關係似乎較為寫實,那位丈夫最終在富貴和妻子之間的抉擇中,仍舊許下了讓妻子恢復容貌的願望,這不正體現出丈夫對妻子的愛嗎?或許在面對柴米油鹽醬醋茶和一家老小時,容易發生矛盾而爭吵、抱怨,但卻始終能相互扶持、彼此牽掛。
在我國的傳統文化中,夫妻關係不僅是天地大道的一環,也是禮法道義的根本,於是每每認為夫妻關係的「離絕」、「衰薄」,便是陰陽不調、社會失序的徵兆,所以一再強調: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申明婚姻非同兒戲,必須慎之又慎。一旦結為連理,夫妻關係的經營則是另一項嶄新的人生課題了!
在漢代的樂府中,張衡就曾寫下一首〈同聲歌〉,主要是藉妻子之口來表達與丈夫的繾綣深情,從烹飪餚饌到佐助祭祀,從甘願化作床席以及被子和帳子,再到解衣共寢乃至魚水相歡,便是這名妻子對夫妻關係的經營方式,這自然也是濃厚愛意的驅動所致。
在漢代古詩中,秦嘉和徐淑珠聯璧合的婚姻,可謂是體現夫妻恩義的重要代表!
一場雙向奔赴的婚姻
秦嘉是東漢後期一位佐理地方州郡「上計」——掌理年終將戶口、墾田、賦稅、錢穀等編造計簿呈報中央事務的官吏。早年他在面對婚姻時,忐忑、焦慮宛如潮水般一陣陣地湧上心頭,總想著若是所遇非人,甚至不修德行,那可是攸關兩個家族命運的大事!所以他曾寫下一首四言體的〈述婚詩〉說:
羣祥既集,二族交歡。敬兹新姻,六禮不愆。羔鴈總備,玉帛戔戔。君子將事,威儀孔閑。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紛彼婚姻,禍福之由。衛女興齊,褒姒滅周。戰戰競競,懼德不仇。神啓其吉,果獲令攸。我之愛矣,荷天之休。
其中就以劉向《列女傳》所記載的衛姬和褒姒為例:
衛姬是衛侯的女兒,嫁給齊桓公為妾,在得知齊桓公有征討衛國之意後,遂代衛國向齊桓公請罪,並闡明自己是通過察言觀色得知齊桓公意向的,從而阻止了一場戰事的發生,同時衛姬也被齊桓公立為夫人。
褒姒則是令周幽王神魂顛倒,以致於荒廢國事,甚至使「忠諫者誅,唯褒姒言是從。上下相諛,百姓乖離」的王后,最終加速了周王朝的覆滅。
兩組事例在一正一反的參照中,凸顯出婚姻對象是否為德行之人方為根本關鍵,所以秦嘉戰戰競競,擔憂不已。直到遇見徐淑這麼一位「才德兼美」的妻子,才鬆了一口氣,且激切地感謝上蒼的庇佑。而徐淑也同樣深愛著她的丈夫秦嘉,在她養病期間,秦嘉曾跟她抱怨職務「非志所慕,慘慘少樂」,她便安慰道:
雖失髙素皓然之業,亦是仲尼執鞭之操也……今適樂土,優游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
她藉孔子之口肯定卑賤的差役仍舊有其意義,不過,徐淑的用意恐怕並不在於肯定差役的意義,而是想要通過孔子的聖賢之言消解丈夫的煩悶和焦躁,因此還以戲謔的口吻臆測丈夫會被京師的繁華所迷惑。這般雙向奔赴的婚姻,誰不欣羨呢?
好想當面跟你/妳道個別!
秦嘉十分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婚姻,尤其二人從小就孤獨無依,自然更加鍾情於此刻的歡樂時光。無奈徐淑罹患疾病,不得已,只能返回娘家靜養。之後,秦嘉接獲上級命令,必須往赴京師一趟,想著妻子的身體狀況遲遲未見好轉,內心十分煎熬,於是修書一封,其中寫道:
又計往還,將彌時節,念發同怨,意有遲遲。欲暫相見,有所屬託,今遣車往,想必自力。
表達個人渴望會面的由衷期盼,否則,一旦動身赴京,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沒承想,派去的車子歸返後,卻仍舊不見妻子的身影,只帶回了一封信,信中說道:
自初承問,心願東還。迫疾惟宜抱歎而已……割今者之恨,以待將來之歡。
顯然,徐淑又何嘗不想及早與丈夫團聚呢?只是身體不允許,不得不寄望於來日,待丈夫返家、病情好轉,方能再敘歡愉。
秦嘉悵然若失之際,再次修書以與妻子道別,並贈送明鏡、寶釵、妙香、素琴四件物品,希望妻子能藉此緩解身心的不適和鬱悶。徐淑由此感受到丈夫對她的無比眷戀和關愛深情,於是回覆說:
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寳釵不列也;未侍帳帷,則芳香不發也。
強調所餽贈的奇珍異寶暫無用處,畢竟女為悅己者容,一切都只能等到團圓之日了!
徐淑能從長遠處來看待人生,始終充滿著期待,寄希望於未來,從而讓彼此都獲得一股源源不絕且積極正向的動力。
小別可不勝新婚嗎?
秦嘉、徐淑伉儷情篤,妻子的病情與丈夫的差事,一前一後,為彼此的人生增添了變數,你妳不能來,我不能往,一面擔憂病體,一面又得承受著別離之苦。但轉念一想,這種婚姻生活中的插曲,不正給予彼此進一步表達堅貞之意以傾訴衷情的對話機會嗎?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遥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
省書情悽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展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皇靈無私親,爲善荷天禄。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既得結大義,歡樂苦不足。念當遠離别,思念叙款曲。
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浮雲起高山,悲風激深谷。良馬不廻鞍,輕車不轉轂。
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爲數。貞士篤終始,恩義可不屬。
肅肅僕夫征,鏘鏘揚和鈐。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鷄鳴。顧看空室中,髣髴想姿形。一别懷萬恨,起坐爲不寧。
何用叙我心?遺思致款誠。寶釵好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瓊。
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叙我情。
秦嘉〈贈婦詩三首〉
〈贈婦詩三首〉便是秦嘉寫給妻子的五言組詩,第一首詩乃自感傷人世歡情少而哀情多寫起,一句「空往復空返」,反映出從擔憂、期待再到失落的跌宕心緒,於是茶不思、飯不想。面對「空虛」的空間和心境,秦嘉也曾寫下一首四言體的〈贈婦詩〉,其中甚至稚氣地抱怨道:
爾不是居,帷帳何施?爾不是照,華燭何爲?
認為在短暫失去女主人的家居空間中,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可以說由空車至空房,無不籠罩在「晝短苦夜長」的相思情緒中。同時,「誰與相勸勉」的設問,不僅是無語問蒼天的吶喊,也觸動了無數讀者設身處地的共情心理。
秦嘉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去爾日遥遠」一類悲慘的未來想像,嚴重糾結於充滿不確定性的將來,直至無可自拔,這就是一種精神內耗,所以接著採用具象化的譬喻手法,認為宛如潮水一般不斷湧現的憂思,不能像席子一樣捲起來加以歸置,而是始終縈繞於腦海間,揮之不去。
接著第二首詩回想起彼此兒時的艱苦成長歷程,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並攜手組建家庭,其樂自是不可言喻,哪裡知道今日會像牛郎和織女一般分隔兩地。
臨行之際,秦嘉充滿著不捨之情,觸目所及,山高水深的「深遠」空間不是閒適自得,而是「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的惆悵,更何況還無法面對面的執手相看淚眼,愁苦之意可以想見。於是通過想像良馬、輕車的遠行,強化心中的眷戀和難捨。
無奈,悲傷是無可救藥的心病,無法藉由針砭和方藥的治療改善不適,只想告訴妻子:
我對妳的愛矢志不移,夫妻的恩義自始至終未曾斷絕!
除了賦筆、類比的手法外,短促的入聲韻腳也構成迫切的聲情。
第三首詩則敘寫道,出發在即,眼前這充滿昔日歡情的空間,更令秦嘉感觸良深,只能通過贈送明鏡、寶釵、妙香、素琴聊表心意,認為明鏡和寶釵足以滿足妻子維持女性姿容的心理需求,妙香可以使妻子擁有美好的心情,素琴則能讓妻子排憂解悶。還化用《詩經.衛風.木瓜》關於木瓜、瓊瑤的詩句,藉以凸顯「永以為好」的殷切期盼。
也就是說,箇中關鍵並不在所餽贈的物品,而是在於秦嘉對妻子那無可比擬的愛意!
妾身兮不令,嬰疾兮來歸。沉滯兮家門,歷時兮不差。曠廢兮侍覲,情敬兮有違。
君今兮奉命,遠適兮京師。悠悠兮離别,無因兮叙懷。瞻望兮踴躍,伫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容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髙飛兮相追。
長吟兮永歎,淚下兮沾衣。
徐淑〈答秦嘉詩〉
徐淑閱讀丈夫的贈詩後,便回覆了一首楚歌體詩作。徐淑先對個人因病體致使丈夫牽掛不已表達深切的愧疚之意,如今又無法親自為丈夫送行,儘管自己也曾致書請丈夫轉念看待差事,聊表寬慰之情,但面對始終分隔兩地的現實處境,卻仍舊按耐不住內心的傷感,不時想望著丈夫的音容,恨不得能生出一雙翅膀隨丈夫上京,這番情意不禁令人想起陳玄祐〈離魂記〉中倩娘對王宙的魂追魄隨,不都是由於秦嘉、王宙的「厚意」、「深情不易」所致嗎?
可想像終歸不是現實,黯然銷魂之餘,只能寄望於茫茫之將來,從相信中獲得生命的力量。
同時,徐淑規律地使用「兮」這個感嘆助詞,強化了全詩的愁思。
「生別離」雖說給秦嘉和徐淑帶來難以承受的苦楚,可畢竟不是生死離別,就像徐淑所說的「割今者之恨,以待將來之歡」,「今者之恨」只是一時的,「將來之歡」才是復歸生活常軌的本然狀態,也是之所以能夠繼續承受「今者之恨」的原因。那麼,轉念一想,小別可不勝新婚嗎?
此外,還有一首〈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是在不幸的婚姻中體現夫妻恩義者。……(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