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的異地重逢
蘇武、李陵二人交誼深厚,且同為漢家朝臣,不僅深明大義、公忠體國,也都有段非常坎坷的人生境遇。在這段充滿戲劇性的境遇裡,兩人最終在命運的交岔路口相遇:這一刻,李陵握著蘇武的手,心中感慨萬千,恨不得能將短暫化作永恆,但時間終將帶走一切,逝去的也無從挽回,只能望向蘇武即將踏上的歸途而五內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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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能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
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李陵〈與蘇武三首〉
蘇武:流放北海的牧羊人
蘇武曾受漢武帝之命,率百餘人出使匈奴。不料匈奴發生政變,在局勢不明朗的情況下,擔任副中郎將的張勝,竟捲入了匈奴內部對衛律的刺殺行動。
衛律為胡人,從小生長於漢地,和協律都尉李延年交好,後來李延年被誅殺,衛律擔心遭到牽連,就背叛了漢室投靠匈奴,成為單于的左膀右臂。而在刺殺行動失敗後,衛律受命調查此事,發現此事涉及漢家使節團。蘇武自認有負君命,自殺未遂。單于得知此事,十分欣賞蘇武的志節,便有意招攬蘇武,只是蘇武不願變節求榮。單于見狀,為逼他就範,就將他幽禁起來,且不提供任何飲食,但蘇武仍舊無動於衷,單于一氣之下,竟將蘇武流放到北方的荒野間,命令他畜養公羊,直到公羊產下小羊才能回來,可公羊怎麼可能產下小羊呢?儘管如此,蘇武還是挺直腰桿,保全了漢家的尊嚴。
李陵:「一以當十」的降將
李陵出身將門,先祖李信是追擊燕王喜、燕太子丹的秦國將領,祖父李廣屢屢迎戰匈奴,匈奴人稱「漢之飛將軍」,父親李當戶也曾因韓嫣對君主不敬,打跑韓嫣,而受到嘉許。李陵深受家風薰陶,漢武帝甚至讚賞他頗有祖父李廣的氣度。
漢武帝天漢二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奉命出擊匈奴,而令李陵配合軍事行動,但無法提供騎兵聽從李陵調遣。李陵一腔熱血,「願以少擊衆」,只率領步兵五千人深入敵方陣地。竟與單于數萬鐵騎相遇,李陵將士憑藉著「一以當十」的鬥志奮勇殺敵,使得單于都發出「此漢精兵,擊之不能下」的感嘆。無奈,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單于得知李陵並無後援,便向李陵發起猛攻,李陵在戰事接連失利的情況下,仍舊體現出了「吾不死,非壯士也」的氣魄,最终還是敗下陣來,投降了匈奴。
李陵投降匈奴,發生在蘇武出使的隔年。也就是說,二人一前一後滯留在了敵國,但面對老友蘇武的寧死不屈,李陵始終沒有臉面求見蘇武。
一場誤會:忠勇和怨憤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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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消息傳回中土,朝堂之上一片嘩然,李陵頓時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
太史令司馬遷則抱持不同的意見,為李陵辯駁,認為他以孝侍奉雙親,對兵士講誠信,在國家需要他的時候,更是義無反顧地站在第一線,毫不退縮而「有國士之風」,這是眾所周知的,尤其李陵並非此次軍事行動的主力,還能在彈盡援絕的情況下與匈奴數萬大軍周旋,死戰到底,恐怕李陵的委曲求全是在伺機而動,並未變節。
但漢武帝正在氣頭上,認准了李陵沒能為國捐軀便是莫大罪過,就連司馬遷也都因此被處以腐刑。
不久,漢武帝逐漸能夠理解李陵當時的難處,就命人設法迎回李陵,但不僅無功而返,還聽說「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漢武帝得知此事,一怒之下,竟將李陵滿門抄斬,至此,李陵便從降將成了人們眼中的叛將。
一次,李陵當面質問漢使說:「吾為漢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以亡救而敗,何負於漢而誅吾家?」認為自己為漢家赴湯蹈火,「以少擊衆」,可說是鞠躬盡瘁了!卻只因朝廷沒能派遣援軍而戰敗投降,家人就被誅殺,豈有此理?話裡話外充分體現了忠勇與怨憤的衝突。
常言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朝廷也負有無可推卸的責任,怎能一股腦地怪罪李陵呢?後來甚至發現「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的並不是李陵,而是李緒。
漢武帝未能查驗流言、釐清真相,就這麼枉殺李陵一家,李陵產生怨憤的心緒,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所以李陵將自己和蘇武的重逢比作風中急馳的浮雲,在短暫的交會後,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畢竟李陵已經無法回頭,漢地成了李陵心中那片令他愛恨交加的「故土」,於是只能若有所思的「且復立斯須」,只能哀嘆「嘉會難再遇」,只能「對酒不能酬」了。
愛著、也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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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不得歸漢」的李陵,曾奉單于之命前往說降蘇武,「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就成為李陵游說的立論根基,並且指出蘇武的兄弟蘇嘉和蘇賢,都因事遭到牽連而自盡身亡。李陵藉此凸顯漢武帝的不近人情,同時也體現了自身的怨憤。不過,蘇武明白回絕李陵的游說,認為「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
蘇武和李陵意見相左,畢竟兩人的境遇不同,李陵終究是因一場誤會而遭到滅門,所以對漢武帝的「法令亡常」感觸良多。但李陵對自身未能死節終究是滿懷愧疚的,於是當他看到蘇武寧死不屈的堅決態度時,只能悲嘆道:「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由此不難想見他對漢家既愛又恨的心理。
後來,漢昭帝紹承大統,有意迎回李陵,還特地派遣李陵的好友任立政等人往赴匈奴,沒承想,李陵竟然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吾已胡服矣」。任立政不死心,再次敦請李陵歸國,李陵便答覆說:「歸易耳,恐再辱,奈何!」顯示李陵其實是有意歸國的,可朝廷枉殺李陵一家,卻始終是他心中永遠的痛,所以他愛著、同時也恨著。這種糾結的心理,導致李陵在與蘇武賦別時五味雜陳,表面上是捨不得老友離去,但更深一層來講,則是與「故土」的訣別,可又談何容易呢?也因此才會感嘆:「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儘管李陵的〈與蘇武三首〉被懷疑是後人所擬作,不過,擬作卻仍舊是一種感同身受地詮釋,詩人嘗試設身處地的去理解李陵賦別時的苦楚,從個人的德行、親族的榮耀到李陵一家的枉死,從忠勇為國到朝堂之上的不近人情,滿是撕心裂肺的痛。
林佑澤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