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就從後主北去說起吧……
李後主被擄、隨著宋將曹彬北去時,天正下著雨。船到中流,後主回望崔巍的故城,淒然淚下,賦詩道: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共商量。
〈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此去後主再也不是帝王身分了,連自由都失去了。宋朝君臣更不時地冷嘲熱諷,他猶如生在煉獄中。因此他的後期詞篇幾乎都沈溺在故國回憶中。只有在回憶中他可以短暫忘卻現實的不堪。
從一個養在深宮、不識干戈的帝王,到一個倉皇辭廟、宮娥相送的亡國俘虜,李後主情何以堪?〈清平樂〉中,他說: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那拂不去、旋拂旋滿的落梅如紛飛雪花,正如自己無止盡的愁思。你以為離別了就忘得了嗎?實則思念是不管走得多遠,都像生了根似的,就像春天蓬勃的春草。
傳唱的名篇〈相見歡〉把這樣的悲嘆又更推進一層
歷經了清晨寒雨、夜晚寒風的無情洗禮,那嬌嫩的春花怎能不凋零呢?然而世間如此匆匆的,又豈止風雨中早謝的春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譜寫〈相見歡〉時,後主已經不復南唐君王了。那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愁緒,讓他一開篇就說:「林花謝了春紅。」王國維曾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當一片花落,已經足教人傷春了,連杜甫也曾感傷「一片花飛減卻春」,很難忍受「風飄萬點正愁人」的愁緒,何況後主所看見的,是滿林春花都落盡了春紅。
但,不論是「借花起興」也好,「以花喻人」也好,即使後主如此筆力萬鈞,都還不足以形容他的萬緒纏悲。就在後主的深沈悲痛中,我們看到了不僅僅屬於後主個人一時一地的哀傷,而是屬於人類全體共悲的無常。無怪乎王國維說"後主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這時期的後主詞,體現了一種大開大闔、從大處落墨的藝術特徵,具有無遠弗屆的強烈感染力,無論在思想內容或藝術技巧上,都可以說已經達到小詞的最高境界了。
幽禁他鄉的日子,多少的思鄉情愁都只能化作了望鄉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後主登上了高樓,憑欄遠眺,冀望在飛越萬水千山的假想中,思鄉的情緒能稍獲得紓解。但是這和「借酒澆愁愁更愁」的道理是相同的,思鄉就像一江向東留去的春水,永遠也流不盡。因此他愛上高樓、愛遠望,但是他也怕上高樓,怕遠望。他甚至絕望地告訴自己「獨自莫憑欄」,因為鄉愁難耐啊!他寫下了〈相見歡〉、〈菩薩蠻〉、〈浪淘沙〉等多首感人的詞篇: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淚雙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
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
上人間。
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登上了高樓。在一彎新月的光照下,鄉愁顯得格外難忍;他也體悟了人生本來就有免不了的愁恨,只是為什麼我的愁苦如此之甚呢?故國只有在夢中才能夠重回了,他總在淚濕衾枕中悠悠醒轉;何況那狠心的宋君,故意只給了他一條不能抵禦五更寒冷的薄衾──而後主只有在夢中才能夠暫時忘卻異鄉的悲痛,獲得短暫的快樂;至於現實人生裏,早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人生長恨水長東了。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