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和辛棄疾──健筆開新境的剛性美

蘇軾和辛棄疾的詞作,打開了詞中一條表現剛性美的陽剛之路,令人耳目一新。蘇軾以「一洗萬古凡馬空」之姿,翹首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稼軒則「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地寫盡英雄淚,發出迴腸蕩氣的金聲玉振之音。
蘇東坡和辛棄疾──健筆開新境的剛性美


自然界的美,有一種如老鷹、古松般的陽剛美;一種如嬌鶯、嫩柳般的陰柔美。
詞則向來被公認屬於後者,歷來以婉約清麗的「要眇宜修」之美為宗。
但是當詞壇出現橫放傑出如雄鷹般傲視天下的東坡豪放詞後,詞中新境被打開了。
從此得以和「言志」之詩相分庭,也可以用在歌詠士大夫之志上,不再是只能交付「繡幌佳人」的「娛賓遣興」之作。
並且因為詞的細膩刻劃、感人至深,非其他文學體裁所能望其項背,每每能夠贏得讀者一唱三歎!

雖然在東坡之前也有一些抒發人生感慨、感時傷事的詞篇,如:

蘇東坡和辛棄疾──健筆開新境的剛性美

馮延巳:「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李後主「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林花謝了春 紅。 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歐陽修「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愁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他們對於「人生痛苦面」也都做出了深沈的理性反思,漸開詞人以詞抒懷之路,擺脫閨情的狹隘限制;但是數量不多,尚未能帶動風氣。所以真能在詞中獨樹一格,成功將言志抒懷與抒情結合,又能達到高度藝術成就、開展新境的詞人,還是要推蘇軾。

蘇軾「一洗萬古凡馬空」的落筆絕塵

蘇軾以「一洗萬古凡馬空」之姿,翹首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其辭氣邁往、落筆絕塵,一如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叫人不敢仰視。在他人筆下,多水的江南是滿蓄柔情意象的「乘彩舫,過蓮塘」、「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或是充滿相思情愁的「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寫景亦是「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但在蘇軾,卻是「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總是「雄姿英發」地萬波翻騰、睥睨風月!

蘇東坡和辛棄疾──健筆開新境的剛性美

東坡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雖說詞寫中秋良夜下的離別,東坡把酒對月、萬里離愁、千端萬緒;不過東坡畢竟不凡,其情固然愈轉愈曲、愈曲愈深,但他終究還是豁達地自解。他想:只要人能健康、長在,那麼縱使相隔千里也是共此嬋娟(明月)的。一切世事的不如意,就在此一念間雲淡風輕了。東坡超曠的胸襟與意境,贏得後人說中秋詞自東坡的〈水調歌頭〉出,「餘詞盡廢」。 
  

辛棄疾吞吐八荒的鏜鞳巨音

自從蘇軾賦予詞個性化,與士大夫文人的生活、思想樣貌後,「詞品」提高了,也吸引了更多的士大夫文人從事於詞作書寫。如南宋的張元幹、張孝祥、陸游、劉過等人,他們在歷經北宋亡金之痛而觸目破碎山河、禾黍之悲中,難掩胸中慷慨悲憤,並皆表現了豪放、曠達的悲壯聲情與恢宏詞風。尤其和蘇軾並稱的辛棄疾,更是龍騰虎擲地領袖南宋群英。辛棄疾以吞吐八荒的氣概、拔地而起的磅礡氣勢,將豪放詞風推高到了最頂點。
稼軒詞對於偏安江左、報國無路的政局,發出了撫時感事的鏜鞳巨音。於是詞在「閨音」之外,也可以是英雄之詞、豪傑之詞了。詞風在纖弱、柔美外也可以「夜半狂歌悲風起」地剛美而宏美:

〈賀新郎〉下闋: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英雄失路、世事感愴,稼軒心中有淚,故筆下無一字不嗚咽。殆如元人張埜過其墓而言:「遐方異域,當年滴盡,英雄清淚。」
不過儘管「英雄江左老」,稼軒卻是鐵錚錚的「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他滿腔的豪情壯志、熱血憂憤從不曾消減,並且全都化成了慷慨淋漓、迴腸蕩氣的金聲玉振之音。
蘇軾超逸曠達和辛棄疾豪雄悲鬱的詞風,在我國詞壇深狹、艷情的《花間集》之婉約美外,以其豪放激壯而不失深美閎約的雋永情味,受到了後世讀者歷久不衰的深深愛重。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