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 晏幾道〈鷓鴣天〉
學者葉嘉瑩在他的《中國詞學的現代觀》裡說到評說詩詞:「不該只是簡單地把韻文化為散文,把文言變為白話,或者只做一些對於典故的詮釋,或者將之勉強納入某種既定的理論套式之內而已,更應該透過自己的感受把詩歌中這種興發感動的生命傳達出來,使讀者能得到生生不已的感動,如此才是詩歌中這種興發感動之創作生命的真正完成。」
當歲月嘗過悲歡離合,看盡三春秋水,許多事與物少了些許心靈的熱誠與悸動。但,如果內心裡還存有一股清泉,即使涓涓如絲,也能洗去生命中的塵埃與灰燼;口中若還能頌一首詩、一闋詞,就能再譜出另一種調性的旋律。
生活隨時可從文學開始—— 晏幾道〈鷓鴣天〉,乍讀,嘆怎是一個「相思」了得! 整闋詞,除了第一句,全是描景、道心、說情的心裡戲,然最堪玩味的即是開頭的「醉拍春衫惜舊香」,一個輕微的動作,描繪出了多少的思念之情。
一個「醉」字,三分微醺?七分酩酊乎?或許只是半醉半醒?
時間點不可能落在白天或黃昏,當是作者在酒樓飯館,或者是官場(生意)上的酬酢,杯觥交錯之際,當人群漸漸散去,回歸孤獨,獨自踏月回到住處,夜深人靜,無人傾訴衷腸,憶起曾經相愛的戀人,如今人在天涯,相隔兩方。
夜晚的黑暗,本就有著邪惡的力量,加上酒力的催魔,叫思念更為猖狂。拿起了伊人的春衫,其實就在手邊的床頭櫃中珍藏,更也許就掛在壁上,每日每夜都能看見的地方,今晚將不只是觀望,而是將它拿在手中摩挲,回憶著伊人著裝裊裊婷婷的可人模樣,衣裳握在手中,彷彿還有著愛人伊偎時的溫暖⋯⋯ 「拍」字,一個輕巧的手部動作,彷彿要叫醒沉睡的香精仙子,只要一下兩下,無限珍惜的。害怕一聞再聞,將失去了依人往昔留在春衫裡的體香,如今熟悉的味道再次來到鼻息,閉起雙眼,回憶中的種種美好,歷歷如在眼前⋯⋯
李商隱亦有詩「猶有衣香染未銷」,還有小山詞「羅衣著破香猶在」,在九○年代辛曉琪的一首歌〈味道〉紅遍大街小巷,至今也仍是KTV(提供影音設備的歡唱吧)點唱的常選。但「醉拍春衫惜舊香」似是更勝一籌,尤以「醉拍」二字,更為旖旎、更有神韻!
北宋的這位小晏詞人,帶了點《紅樓夢》𥚃寶二爺的痴性,都是生於富貴溫柔鄉的「痴兒」。不喜歡仕途經濟,卻有一批紅顏知己,也不愛和達官貴人結交。後來家道中落,也飽嘗了盛極而衰的人情冷暖。
據說某日他與一位美麗佳人意外重逢,反倒懷疑自己是在作夢,也寫下了另一首深情款款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今宵剩把銀釭照」(舉起銀燈把妳細看)與「醉拍春衫惜舊香」兩相對應,詞中都有一位麗人,只是,詞人多情卻未必專情,女主是否同一人就不得而知了!
朱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