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廡特大馮延巳(一)

馮延巳的詞風,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主要是一種不脫傷春悲秋但呈現出優美雅致情調的小詞。

堂廡特大馮延巳(二)

堂廡特大馮延巳(一)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常使善感的人興發盛年不再、好景不常的感慨,固然不錯;但是詞中強烈的反差,表現了一種在花開怒放、飛燕舞蝶的歡樂喧嘩中,詞人卻獨自尋芳,全詞滿是樹蔭苔蘚、夕陽將落的沁冷感受。
尤其當我們知道這樣的詞風,是出自一位太平之世,生活中總是圍繞著歌舞喧囂、笙歌夜宴的宰相詞人,就不禁使人更想探詢這位詞人何以然了?
這不應只是詞中所言,「失卻遊春侶」所致,因為馮延巳的詞作大抵如此。所以王國維用馮延巳的詞句:「和淚試嚴妝」,來形容馮詞的詞風與藝術型態。

馮延巳是五代時期的早期詞人,南唐是十國中的一個偏安小國,但物阜民豐,堪稱平世。
五代詞除了代表西蜀詞的《花間集》善以精工字句、隱約手法寫婦女情態、服飾,而有「詞為艷科」之名外;偏安江南的南唐詞也很興盛,主要以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和宰相馮延巳作為代表,在五代詞普遍表現情致諧美的共性之外,有較多的人生反思與抒懷。

堂廡特大馮延巳(一)


南唐君主好詞,據《南唐書》載:
馮延巳〈謁金門〉有句云:「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
中主戲曰:「吹縐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馮對曰:「未若陛下『細雨夢回雞塞(雞鹿塞,內外蒙之界)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中主悅之。」可見一斑。
馮延巳的詞風,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正中(馮延巳字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可知他下啟宋初晏、歐詞——晏殊得其俊,歐陽脩得其深。其詞作輯為《陽春集》,存詞百餘首。


馮延巳的審美意識偏好「以樂景襯哀」,往往在偏「冷」的色調如「綠樹青苔半夕陽」中,傳達「縱有笙歌亦斷腸」的哀美氛圍與藝術型態——在眾人的狂歡中踽踽獨行,經常獨自啜飲憂傷的苦酒,便是馮詞的典型。

堂廡特大馮延巳(一)

馮詞的美,美得有些悵然、有些迷惘。
其詞最為人稱道的,在其文雅氣息,一種雖不脫傷春悲秋卻呈現優美雅致情調的小詞。但真要問為什麼?卻又在詞中找不到答案。
可是你若當他是無聊使然,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深情不可自拔。有多深呢?他會回答:就像「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即使明知道最後終究是要離枝的(所有的生命皆然),可是只要能夠多停留片刻,他願意學那輕飄飄的雪花轉呀轉的,直到再也無力……〈鵲踏枝〉: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闌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馮詞一方面體現了五代偏好傷春怨別的小詞傳統與纖美共性;另方面又以個人特有的悲愁感,在寫情愁之際注入了深度的人生感慨,使人玩味再三。其「堂廡特大」以及「開北宋一代風氣」,可以從這個角度理解。

不要以為這位宰相詞人真的喜愛笙歌夜宴——在笙歌中,他冷靜而清醒地知道:
「昨夜笙歌容易散」,他不但清楚表明那是「昨夜」事,而且醒後平添的「愁無限」,使他更不愛戀,所以他寧可「樓上春山寒四面」,一個人跑到樓上吹冷風,讓冷風從四面澆灌、身心寒涼。那麼他的深情在哪裏?在於「過盡征鴻」的音訊全無、在於倚闌望穿的「人不見」
——馮詞可以解讀為早期五代詞難得出現的象徵性用法
詞中並未明言所指何事?但讀者可以各自解讀:是愛情也好、君國之思也罷!或是個人人生境遇中的一些邂逅……無一不可;重點是:他即便「鮫綃掩淚」仍然堅持「思量遍」的深情,大有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之勢與深情。

當南唐中主在位時,金陵方盛、內外無事,馮延巳和朋僚親舊們經常歡聚,為了「娛賓遣興」即「應歌」,往往自譜新詞以歌之。但特殊的是,他的詞作在清麗中每每蘊蓄著哀傷的韻致,似有一種莫名哀愁隱約其中,這也是他和《花間集》最大的異趣所在。
他的詞,總有一種在優游雅美生活中蘊蓄的、雖無法具體捕捉卻真實存在,並且彷彿是你我都曾經有過的,屬於午後的怔忡與發懶,似是一種生活中的閒愁。如〈鵲踏枝〉:

六曲欄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
 

細雨中委地的紅杏花瓣,春風中款擺柳枝的千萬金縷,或是游絲滿眼、落絮滿地,和一瞥即逝的悠然燕影、撩人心緒的鶯語殘夢,這一幅幅美不勝收卻充滿憂鬱情調的金碧山水,就是馮延巳詞作的底色。但為什麼慣處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馮延巳,會有這樣潛藏的深沈哀愁,以及盤旋鬱結的沈鬱頓挫情感,甚至從結果來說,就是一種衰世之音?

馮延巳個人的命運和南唐註定滅亡的命運是緊密結合的。雖然中主和宰相馮延巳,還堪稱好夢方酣;但其實一種風雨飄搖的不安定感,已經在醞釀而潛藏了,只是唯有極其纖敏的心靈能夠感知,而馮詞正是體現了這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傷情調。馮詞的感傷,也正是後主詞「以血書之」的先聲。在烏雲密佈的正中詞後,就宜乎後主詞之滂沱大雨了。慣處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馮延巳,詞中總是潛藏著深沈的哀愁、盤旋鬱結的沈鬱頓挫之情。從歷史結果來說,呈現了衰世之音。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