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世女詞人李清照．上

她是不世出的、我國曠世女詞人——李清照

最怕做亂世兒女，人命螻蟻。在求全的生命課題下，任是縱橫詞壇、睥睨一世的絕代詞人，照樣躲不過憔悴飄零、流落江湖的悲劇。

深秋的早晨，朝陽乍暖但隨即曉寒砭骨，變化無常的「乍暖還寒」天氣，不也正像她的人生嗎？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茫然地找啊找的，要找什麼呢？感情的依托？生活的重心？或許連她也不是那麼地明白，也許就是一種無所依傍的空虛感受吧！鋪蓋的愁緒瀰漫成一張網，使人無論如何都逃不出。環顧四周，冷清、孤單、寂寞，此外無它。
李清照的語言節奏充滿音韻與旋律之美。悲傷憐怨的「悽悽、慘慘」意緒、「戚戚」之感，透過複沓類疊的聲情、反覆低吟的舌齒音（尋、冷、清、悽、慘、戚），低迷的情緒不斷來回於齒舌間，絲絲入扣又聲情兼備。而她滿腹悲苦的亡國恨、喪夫痛，也在圓轉如珠、如泣如訴、綿密緊扣的疊字連用下，曲盡其態地表現了，讀者更是屏息凝神地靜聽。
評家曾謂：「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盛唐的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以擅長〈劍器舞〉聞名），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

這麼低迷的心緒，豈是「三杯兩盞淡酒」所能抵擋？所以從晨起到「晚來風急」，詞人只是一個逕兒的「守著窗兒黑」，一天好漫長、好無聊！
一個人就坐在屋裡傷心地喝著酒。抬頭，有秋雁飛過；本來應該捎來信息的雁兒卻也只是飛過，她早就是孤單的一個人了；那麼為什麼還說雁是「舊時相識」呢？
因為南飛的雁是北地來的，而她就是淪落南方的北人啊！在〈添字采桑子〉中，她也說：「傷心枕上三更雨，……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除了踽踽獨行外，她還有著難解的鄉愁。〈菩薩蠻〉說：「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同樣道盡她的思鄉情愁。

在這樣的心情下，她看著窗外滿地黃花堆積，憐花更憐人地想著自己，她也像那無人摘取的秋菊，早已容光憔悴。於是在細雨打梧桐的寂寞黃昏裏，她數不清次數地、又一次獨守窗邊，任由它黑。這悲苦得難以下嚥的人生啊，豈是一個「愁」字能夠表述？李清照走得寂寞……走得悲涼……徒留後人一聲聲喟嘆！

　　　　　她是詞壇上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詞人

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歷經北宋神宗、哲宗、徽宗、欽宗，以及南宋高宗五朝，是男尊女卑的傳統社會以及男性主流的詞壇上，寥若晨星的萬綠叢中一點紅。北宋時，她是幸福婚姻中的深閨夢裏人；南宋時，她是戰爭離散下，「鴛鴦失卻群」的亂世兒女，並在流離中失去了摯愛丈夫，鬱鬱終老於江南。這位絕代女詞人不但才華洋溢、精通書畫金石，而且具有鮮明的自我意識和熾熱坦率的情感，是一位有著現代靈魂的古代女性。書香門第的李清照和丈夫，是沈醉在學術領域、鶼鰈情深的才子詞女。李清照喜歡在大雪紛飛的日子，戴著笠帽、穿著簑衣，邀明誠一起循城遠覽，找尋詞興以及靈感；趙明誠則寧可粗茶淡飯、甚至典當衣物，也要「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
夫妻經常飯後在堂中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考問對方「某事出自某書的第幾卷？第幾葉？第幾行？」說中的人可以先飲。然而他們總在說中了以後，開懷大笑得把茶水都翻覆在懷中，反不得飲了。這樣的生活，無怪乎李清照要說：「甘心老是鄉矣！」

年輕時的李清照，沈浸於藝術好尚與浪漫生活，詞風輕快而歡樂

前期，李清照的巧筆下，呈現了戀愛少女特有的輕盈嬌俏與露骨又矜羞的模樣。
〈浣溪沙〉中，一個青春洋溢、熱情活潑的少女就站在我們眼前，絕不同於男性文人理想愛情投影的「乞憐」思婦。她的俏皮、大膽與奔放，那完全無意於掩飾熾烈愛情、歡喜雀躍於即將和心上人見面的心情，即在今日看來，也毫無距離感，絲毫看不出來是一千年前，書香世家和傳統禮教下的女性。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纔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當聽到一聲「他來了」的通報時，她那有如出水荷花般姣好的容顏漾開了笑容，就想要「衝」出來；但是她隨即煞住腳步，精緻的寶鴨貼飾（或髮上簪著鴨形釵頭的寶釵）襯著她雪白的香腮，眼珠子轉呀轉地眼波流眄。這麼活靈活現、古靈精怪的女子，你能說她活在一千年前？而當兩人道別了，她又立刻把相思情意寫滿信箋，急切地邀約他，希望在夜幕低垂時就要再來看她。此情此景，讓我們很難置信這位盛名的才女是宋朝人。

又譬如〈如夢令〉所描繪的、優游生活的幸福樣貌：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小詞十分優美傳神。在海棠花開的窗下，夜裏，清照於風雨中浪漫縱酒，酒後濃睡。翌日晨起宿醉尚未盡消，她心中寄掛著海棠花是否被風雨摧落了？當她知道花還「依舊」後，隨即又俏皮地說：不對！不對！應該已是「綠肥紅瘦」，綠葉多紅花少，將要辭春了啊！

這首名作，李清照前期詞作輕俏活潑的詞風自然流露；但在道盡生活中點點滴滴快樂的同時，卻也在不經意中說出了綠葉已濃、春天漸逝，美好事物總會過去的深一層寓意，也彷彿預示了她的後期人生。

緊接著，甫新婚不久，趙明誠因事遠遊。相思無已的李清照在錦帕上題詞。相思情深的〈一剪梅〉，不知打動了天下凡幾戀愛中人，每為戀人們琅琅上口：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詞寫牽腸掛肚、揮之不去的相思苦。春閨寂寞、柔腸寸縷地獨上蘭舟，一種相思、兩人都苦的錦書傳情，在在都是夫妻情深的反映。後來到了重陽節，她又寫了一首〈醉花陰〉寄給丈夫：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幮，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秋涼中，屋內瀰漫著香氣濃郁的龍瑞腦薰香，在這初涼的重陽節裏，她思念著遠遊的丈夫，於是在黃昏時候把酒東籬，聞著盈盈的花香飄來，結句的西風拂面、黃花照眼、斯人憔悴，尤其道盡了暮秋深閨的無限相思情，誠為千古佳句。
據說明誠在收信後，不服輸的好勝心伴著讚嘆聲油然而生，於是閉門忘寢地在三日夜中填了五十首詞，並以清照詞作置於其中，以示好友陸德夫。陸玩味再三後說，唯有「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三句絕佳！至此趙明誠心服口服，畢竟他娶的是曠世僅見的絕代詞女啊！

後來的國破家亡，豈是沈浸幸福婚姻的深閨女詞人所能逆料？

欽宗靖康二年發生「靖康之難」，金兵攻克汴京，徽、欽二宗被俘虜，北宋滅亡，宋室南渡，開啟了史稱「南宋」的偏安政權。隨著山東、青州相繼失陷，李清照夫婦兩人多年精心珍藏的金石古玩，幾皆遭到焚毀或散佚……

（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