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遂深李煜詞（上）

放眼古今，可以信手拈來、開口便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的人，能有幾何？這磅礡的帝王氣象啊！就算是大文豪也不能僭越。即便東坡，也只能說「大江東去，浪淘盡。」
然而人的命運，不僅半點由不得人，那總是「天教心願與身違」的現實無奈，更是往往殺得人措手不及、遍體麟傷，例如南唐後主——不世出的偉大詞人：李煜。

他是千古詞帝，卻也是歷史上最悲情的帝王，他是李煜（937-978），五代時期的南唐後主。
李煜，字重光，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他號鍾隱，以示無意政事，卻因諸兄早死而嗣位，史稱李後主

人人想要的帝位，他不想要，卻不能不要；但他畢竟是先知的，因為他終究成為階下囚、亡國虜。
以人間最纖敏的心靈，承受世界上最殘酷的悲劇，有誰能堪？從鳳閣龍樓的天堂，直接掉到亡國之君的地獄，這個玩笑，莫不是上天想要成就我國文學史上最耀眼的帝王詞人？

雖然李後主的父親中主李璟也好詞、也頗有幾首好詞傳世；但是和後主的詞壇地位比起來，不能相提並論。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後主以前的詞人，包括馮延巳在內，主要是「應歌」之作，是供歌妓在筵席演唱、為娛賓遣興而作的歌詞；後主則以亡國之君的悲慘境遇，在幽囚極度苦悶的心緒中，以詞宣洩感情、紓發憂悶，而使詞從原來的伶工演唱之詞，提昇成為文人言志抒懷、寄託情志的文學新體式。

後主打開了「從娛賓遣興到抒情言志」的詞中新境界

李後主精通音律、工善詩文、書畫、尤擅於詞，是傑出的藝術天才，也是優柔寡斷的帝王。

他天性仁厚、恤民如子、待兄弟情深。當其七弟被宋太祖留京不得歸，他哀嘆：「無一歡之可樂，有萬緒以纏悲。」妻子死時，他親撰誄文悲悼，自稱鰥夫。
但是當他面對當時幾乎已經統一全國的宋太祖時，既不能整軍經武又不能任用賢能，除了奉正朔、納金帛以冀求苟安外，實在拿不出任何有效的振作辦法。
宋太祖的一切挾制與壓迫，他都接受；而宋太祖開寶七年兩度詔其北上時，他因害怕而推辭不去，於是宋軍揮兵南下、直取金陵，後主在翌年城陷時肉袒降於軍門，南唐滅亡。

後主被俘至京，太祖命李煜白衣紗帽，待罪明德樓下，譏諷地封為「違命侯」。聞其善詩，又命舉得意之聯以對。後主沈吟後誦了一首詠扇曰：

「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這和曹丕七步成詩暗喻身世，有異曲同工之妙。本來雙關搖扇生風意；此則暗喻江山拱手讓人、天搖地動。）

太祖笑著對侍臣說：「好一個翰林學士！」譏刺他江山輕易讓人，只能做文人，不配當皇帝。

李煜若不為君，當可如李白，以其風流灑落再為人間添一位謫仙人；然而他是一位不幸身為帝王的藝術家王國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後主身為君主卻純真如赤子的性情，使他「富貴時能作富貴語，愁苦時能作愁苦語」，並且更加淡語有味、淺語有致，而能傳達出人類普遍的同情共感，成就「無一字不真」的字字有情。造化以亡國鉅變敲擊在後主纖敏善感的多情心靈上，那激越而起的水花，為後人留下了一篇篇同聲一哭的至情之作。

一列列魚貫而立、膚白貌美的嬪娥；通宵達旦、響徹雲霄的簫聲樂曲，再加上徜徉其間、意滿至極地醉拍闌干，月上簾櫳才肯歸去眠寢的李後主，一幅充滿歌聲舞影的宮廷奢華與聲色享受素描，躍然眼前。
除了大周后，〈菩薩蠻〉詞中纏綿的情意，則是寫小周后。這位荳蔻年華的妹妹，當大周后病時前來照顧姊姊。多情的後主不禁又為她的美貌與才思吸引，進而戀愛：

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ㄔㄢˇ）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是一首大膽的偷情之詞。或許純情者與衛道者會罵，但不要忘了，他是古代社會中的帝王，切莫以今非古。
在濃霧暗夜中，她以襪貼地、熱切地奔向他，依偎在他懷中輕輕顫抖。情竇初開的少女熱情與嬌羞，表露無遺，而後主竟也把這樣的幽會留下歷史見證。甚至在國破家亡、告別宗廟的〈破陣子〉中，後主竟然也說：「揮淚對宮娥。」斯即後主不加矯飾、無可救藥的「真」。

不過，這生命前期、短暫的風花雪月，後主畢竟還是付出了「不能承受之重」的亡國代價。只是是非得失難以一時定論。古往今來，「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馬致遠【秋思．喬木查】）任憑再怎麼顯赫的帝王霸業、秦宮漢殿，最終也不過作為樵夫漁父談古說今的茶餘飯後，成為長滿野草的牛羊牧場。南唐啊！這悲痛的人生大洪爐最終淬鍊出了中國詞史上最璀璨的一顆明珠和後主的後期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