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臙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天搖地動!北宋滅亡了
在「靖康恥,猶未雪」的戰鼓聲中,傳說中和周邦彥同樣喜歡京城名妓李師師的宋徽宗,於被俘北去的途中,譜寫了這首婉約細膩的詠杏花詞這是一首摩物寫狀、曲盡其妙的詠物詞,藉由述說杏花零落,詠嘆自身的飄零愁苦與悲音。
那杏花美得非常夢幻,似冰絲般的絕美花瓣重重疊疊、淡淡的微紅更勝美人胭脂,兼之消融空中的清香,美不勝收的杏花,簡直羞殺了天上的蕊珠宮仙女;但是連番讚歎後,話鋒一轉——它,卻「易得凋零」,這就帶出了自己的一生不也美得好不切實、又夢醒得好不殘酷?
在淒涼的院落裏,這位怨艾的前朝帝王只能寄望夢中重回故國;然而,不知是睡得太甜、抑或並沒有那麼想念?他竟也很少作夢。(孔子曾憂心「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而與此同時的是,江左南宋已經悄悄建立起另一個「直把杭州做汴州」的偏安政權了……
詞至南宋,始極其工
昔人論詞,對於南、北宋的詞往往互有軒輊。有「必稱北宋」的,像王國維《人間詞話》稱南宋詞家為「俗子」;也有重南宋而輕北宋的,像朱彝尊《詞綜》認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如果我們從詞壇的發展概況來說,詞至南宋確實是達到了極盛的地步。一方面是數量極多;另方面是種類極多。從基本上說,北宋詞是言情的,雖然其中蘇軾也曾發鏜鞳巨音,但畢竟是屬於少數;反觀南宋,則由於特殊的社會條件,出現了許多齊聲鳴奏的異調。
像是慷慨激昂、憂國憂民的悲憤詞,陶情山水的隱逸詞,以及分別以記遊、記事、贈別、慶弔、花鳥、蟲魚、宮室、玩好、服飾……為題材、琳琅滿目的「應社」詞(文人結社,歡聚酬唱地作詞),各種類型的詞作,造就了詞壇上品類繁盛的熱鬧局面,甚至還出現反映文人「清脫雅致」生活的「清空」新審美標準。
從南宋詞的思想內容來說,像辛棄疾那種如蛟龍般翻騰詞海的英雄詞,或是如李清照、劉辰翁等充滿傷懷故國之情的深情之作等,確實是比北宋詞開拓多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說法或許太殘忍;但特殊的歷史背景、社會因素,確實造就了南宋詞壇的一番盛況。
不過「極盛」的另一面,也就意味著「漸衰」的開始。
詞家認為正統的「婉約」詞風在南宋,已經從北宋多自然興感朝著南宋重思力安排,而講求格律與精巧雅化的「雅詞」方向發展了。其實北宋末、集婉約派以及詞法大成的周邦彥,就已經開始出現「技巧有餘,真情不足」的雕琢鏤刻痕跡了;到了南宋,偏安日久、政權日穩、文恬武嬉,更興起了「應社」風氣,雖然其間曾有辛棄疾慷慨宕跌的豪放之風,但不久就被百年歌舞、百年酣醉的湖山清賞、風月吟弄所取代了。文人們互相結社酬唱應和,競相過著豪奢又有清脫品味的生活。凡早春探梅、清明踏青、暮春賞花、夏夜泛舟、中秋玩月、重陽採菊……等數不盡的賞心樂事,都成為他們生活的重心。
《齊東野語》曾經記載張鎡「牡丹會」的盛況,可以窺見南宋文人生活之一斑。
張鎡以能詩與士大夫遊,其園邸、樂妓、服飾之美都甲天下,他和文人的聚會稱為「牡丹會」。當賓客坐定以後,先捲簾、香味從屋內飄出,群妓送上酒肴,並有十女穿著白衣、頭飾與衣領上都簪著牡丹花,手上執板奏歌以助興。歌罷樂手退場,大家依舊垂簾談論。一陣子後又有飄香,另外十女穿戴不同的衣裳和牡丹花依序獻酒唱歌。大抵簪白花就穿紫衣,簪紫花就著鵝黃衣,黃花就紅衣,這樣喝十盅酒而十換花與衣。酒罷,歌者樂者幾百人一齊列隊送客。滿屋燭光、香霧與歌吹,賓客如在仙宮遊玩。
富貴華靡、高雅清脫的生活情致,影響了對詞的「雅化」要求
相應於如此「清脫雅致」生活的是:南宋詞壇出現了「清空」的審美要求。姜夔等人繼承周邦彥的格律雅詞左右了詞壇數百年,直到南宋末季周密、吳文英等,雕琢之風仍未衰減。
南宋詞壇不僅內容種類繁多,分工也愈趨精細。
南宋詞壇凡所有可以用詩、文表述的內容,無不可作為填詞的題材。
這樣一方面可以脫出詞的狹隘言情限制,但卻也因為是文人的歡聚酬唱之作,而不免有務為奇譎、搜索枯腸的「真情不足」之嘆。
所以在南宋詞風走向尖新纖巧、格律雅正的同時,詞人之才高者固然可以賦兼比興、寄意深遠,卻也不免流於刻畫藻繪;至於才下者,那就更是聲多嬋媛、意多柔靡,而難有真情出乎其中了。長此以往,不僅詞興枯竭,也造成了詞風不振。
所以在南宋詞風走向尖新纖巧、格律雅正的同時,詞人之才高者固然可以賦兼比興、寄意深遠,卻也不免流於刻畫藻繪;至於才下者,那就更是聲多嬋媛、意多柔靡,而難有真情出乎其中了。長此以往,不僅詞興枯竭,也造成了詞風不振。
北宋詞以自然取勝,南宋詞以工麗見長
綜觀南宋詞壇的發展,在講求技巧工麗的「雅詞」方面,除了極少數頂尖的詞人外,多有因為人工雕琢減損天然風韻,窮力藻飾而走向賣弄尖新,以致被譏為缺乏內在生命、徒有外貌之「彩花」者。
在繼承稼軒英雄精神的豪放派方面,也由於一般人並不具備稼軒那般「股肱王室、經綸天下」的恢宏氣魄與精神、「橫素波、干青雲」的氣象與境界,更未能體會稼軒的「豪放中見精緻」――在其風烈峻拔、掃空萬古的聲震金石外,韶秀婉轉者亦自有其深情不能已的一面。所以多數人只是流於外在形貌的「逞才使氣」摹仿,往往詞作粗率疏放,失卻了文學的藝術性與藝術的崇高境界,成為強弩之末,出現外強中乾的枯槁感。
所以南宋詞壇的發展,其實是盛中有衰、衰中又不乏其盛,可說相當複雜的。
至於發展的大勢,則是從初期部分文人沈溺在感傷故國的情懷中,作品充滿了傷逝情調,如李清照;到部分作品藉著悠然世外的放達來轉化內心的頹然失意,用強自寬解來撫慰實際上波動不已的內心,如朱敦儒、陸游;再到後來有異軍突起的豪放詞風,虎躍龍騰地聳立詞壇,激盪迴旋出一股磅礡的英雄豪氣,辛棄疾自是代表;然後是姜夔等人講尚雅致的「雅詞」吸睛了詞壇,直至南宋末季猶自不衰,即連末世詞人王沂孫、吳文英、周密、張炎等,也都尊尚雕琢鏤刻。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