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說:「一切決定性的東西,都從逆境中產生。」
殷海光說:「生命是不斷奮進的過程,一個知識分子更應該如此。」
祖籍福建的陳鼓應在台灣大學哲學系及哲學研究所師從著名哲學家方東美和殷海光。
1966年,陳鼓應教授在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已教了三年書,因當局整肅殷海光,他邀請殷海光到校演講,被認為是讓殷海光來煽動學生情緒,於是在安全單位壓力下被解聘。1969年才在台灣大學哲學系再度獲得專任職位。三年間半失業狀態、東奔西跑、兼課過日子,心情上可謂煎熬度日,但就是在生活的逆境中,他開始專注到老莊的研究,藉由註譯和古代智者對話。經歷六、七年時間,先後完成了《老子注譯及評介》、《莊子今注今譯》。
這一段投入老莊思想園地的研究歷程,和陳鼓應在現實生活中追求自由民主的理念是相應的。從1970年起,他一面研究老莊思想、出版著作,一面推動言論自由、參與保釣、投入「黨外」運動,成為七○年代的台灣民主運動主要推動者之一。
歷史的照鏡——台灣校園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政治干預學術事件
從1972年12月到1975年6月,台灣大學哲學系在當局壓力下對諸多自由派學者進行一連串整肅行動……
當時正值台灣外交連番挫敗之際:台灣被迫退出聯合國、美國總統尼克森訪問中國大陸、和日本斷交,以及發生釣魚臺主權爭議等問題。當局顧忌反帝、民族思潮日益高漲,決定鎮壓。
1972年陳鼓應曾短暫赴美探親,回台後他和王曉波參加一場「民族主義座談會」,其發言激烈,學生馮滬祥鼓譟滋事。
緊接著的次年寒假期間,當局拘捕「保釣運動」學生領袖,陳鼓應和王曉波也被警總拘留,一天後獲釋。
同年暑假,台大哲學系遭到當局整肅,連續解聘了包括前述二人在內的、共 13位教授。臺大哲學所也停招一年。陳鼓應被下放到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不准上課、演講、寫作。但該中心收藏了大量中國出版書刊,陳鼓應因此得以大量閱讀中國學人的文史哲著作,學術方向漸漸轉移到中國古代哲學。
1973-1979年,陳鼓應白天閉門讀書,假日則總是穿著唐裝參與異議份子的民主運動,其間……
《夏潮》雜誌問世,陳鼓應、陳映真、王曉波都是主要作者。
1978年陳鼓應參加台灣「中央民意代表」增補選,被國民黨開除黨籍。隔年又發生高雄橋頭抗議事件,陳鼓應因參與其中以及推動民主運動,再被政大國關中心解聘。1979年申請赴美,擔任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研究員。1984年起,轉往北京大學擔任哲學系教授,講授老莊,重拾教學。
1993年,終於回到自己的家鄉——獲准持合法中華民國護照返台
從離台到返台,去國懷鄉的歲月,共計14年,一如孔子周遊列國的時間。
「台大哲學系事件」於1997年獲得平反,陳鼓應與王曉波復職,重回台大哲學系授課,其他受難人也多獲得賠償或回台大任教。
他這一離開台大教職,就是24年之久。
陳鼓應教授一生致力於尼采和道家思想研究,主編《道家文化研究》學刊,並著有:《悲劇哲學家尼采》、《尼采新論》、《存在主義》、《莊子哲學》、《老子註釋及評介》、《莊子今註今譯》、《黃帝四經今註今譯》、《管子四篇詮釋》、《老莊新論》、《易傳與道家思想》……;作為經典普及本的最新力作:《莊子思想散步》和《老子註譯註及導讀》,則在近90高齡之際由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最愛的西方哲人:悲劇哲學家尼采
「如果我沒有走進尼采的世界,我這一生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定向。」
陳鼓應自述:
最初,我是由尼采進入《莊子》的,時間跨度大約從上世紀六○年代初到七○年代初。對於《莊子》,我主要是從尼采的自由精神來闡發,同時也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
後來的重要階段,則源自之前在美國親身聞見的落差,以及之後從英、法、德國到義大利的歐遊一個月,在看了他們的建築、歷史文物暨反思後,使我從關注個體意識的覺醒轉向到認識歷史文化的重要性上,同時也深刻體會了台灣理工獨盛、人文長期弱勢的劣境。於是個人對《莊子》的理解,也隨之轉移到「歸根」與「積厚之功」的層面上。
尤其明顯的思想分界標誌,是2001年「9. 11」事件。它使我更加看清了霸強的自我中心和單邊主義,由此推到《莊子》研究上,使我更加重視要以多重視角、多重觀點去看待問題。
青年時期,我正處於新、舊儒家重塑道統意識及其推波助浪於個人崇拜的空氣中。這時,尼采《歡悅的智慧》的這些話語使我感到眼明心亮:「生命就是要做一個人,不要跟隨我──只是建立你自己!只是成為你自己。」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則說:「留心,別讓一個石像壓倒了你們!你們還沒有尋找自己,便找到了我。一切信徒都是如此,因此,一切信仰都不值什麼。」
這和莊子人文世界裏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汪洋恣肆以適己」,沒有康德式的「絕對命令」,也沒有膜拜「教主」的幻影崇拜,是互相接近的。
尼采和莊子都是熱愛生命的。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康復者》說:「世界如一座花園,展開在我的面前。」他唱著熱情的歌聲。
〈純潔的知識〉說:「我的熱愛奔騰如洪流──流向日起和日落處;從寧靜的群山和痛苦的風暴中,我的靈魂傾注於溪谷。我心中有一個湖,一個隱秘而自足的湖,但我的愛之急流傾瀉而下──注入大海!」〈大熱望〉又說:「你得用熱情的聲音歌唱,直到大海都平靜下來,傾聽你的熱望!」
至於莊子,則〈大宗師〉同樣說:「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人在宇宙間都只是「物化」(化形為物)而已,是無窮萬化而「道通為一」的,放開執著則無時無處不美。莊子善生善死的人生態度,也讓人想起泰戈爾的詩句:「願生時麗如夏花,死時美如秋葉。」
尼采和莊子所散發的自由呼聲,使我能從道統化的觀念囚籠,走向一個沒有偶像崇拜的人文世界
在我的大學時代,台大哲學系的教學以西方哲學為主,四年修習的課程,使我一方面極其讚賞西方哲人具有高度的抽象思維,但又令我深感西方傳統哲學誠如尼采所說:注入了過多的神學血液——「我們整個哲學──血管裏具有神學的血液。」
尼采宣告「上帝之死」並進行「價值轉換」的思想工作,使他背負了西方二千多年沉重的歷史承擔。相形之下,莊子身處諸子相互激盪下的人文思潮中,在老莊的人文世界裏,沒有尼采所承受的,神權與神威下、漫長的宗教和神學化的哲學歷史重擔。莊子的人文世界裏,天王消失了,連人身崇拜的人王也不見蹤影:「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糟糠與堯舜又有何別呢?
一生懸命——還老莊以本來面目
莊子「萬物殊理」的哲學命題,遂成為陳鼓應教授伸張個體殊相的重要理論依據;〈齊物論〉中「萬竅怒號」、「吹萬不同」的引喻,是他由衷讚賞的說法。但如果只從「自其異者視之」的角度看,容易對事物流於片面觀察而侷限於自我中心,因此還要「自其同者視之」,才能擴大自己的視域。
就像〈秋水〉篇河伯自得於一方、「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不脫井底之蛙,要等見到海若才知天地之大,而海若卻「不敢以此自多」,陳鼓應教授常反思要從河伯(河神)的視囿走向海若(海神)的視域?……
文待續……
2022.9.9.專訪陳鼓應教授
張麗珠 教授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