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桃花源;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已經認識到個體的有限性和宇宙的無限性,所以致力於打開一個可以窺看天地宇宙無限性的視窗。他以「心、氣合一」的精神超越,遊心於無窮,突破有限形體的限制和物質形象的束縛,讓人們放下對生命「現象」的執著,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逍遙境界。
〈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桃花源」的夢,但……

「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無論文章有多美!瞽者終是看不見,無論樂聲多動聽!聾者到底聽不見;那麼心知呢?當一個人成見在心、「蓬塞其心」時,任憑如何振聾發聵,他都是視若無睹、聽若罔聞的。《莊子.人間世》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從來真正聽得見的,都不是只用耳朵聽到的,而是必須用心去傾聽;但是想要達到「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又必須在虛其「心」、靜其「氣」後,才能看見別人所看不到的縫隙――那一道天地特為你劈開的罅隙、只屬於你的留白。這時候,你便能看見有光!

兩三千年前就已經認識個體的有限性和宇宙的無限性的莊子,想要為我們打開一個可以窺看天地宇宙無限性的視窗。

戰國之世,莊子眼見「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刑械)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到處都是死於戰亂、刑戮加身的百姓無法言宣之苦。他想要引領世人尋求另外的精神安頓,可是面對世人自以為「有知」、卻不自知其實是「無知」時,他要如何使人們理解他的至言,以振聾發聵?首先莊子必須拆掉困縛住人心的藩籬,即人們自以為「有知」的「無知」,要讓人們自知「無知」,然後才能有所進言。對於至言,要在放空自我,不再執著於一己聞見,能夠觀照空明的心境後,才能看見屬於自己的那一道光。

莊子曾經借言仲尼與顏回的問答:「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道盡世人只知有翼的鳥兒能飛、「有知」叫做知,卻不知道世上還有無翼而飛、「無知」為知的。然而當一個人的心太滿,就會向外流溢;在忙著自我驕矜誇耀、滿溢如不及的時候,怎會看到其他人、事、物之美?所以唯其能夠虛空、放下自我,以一種「氣也者,虛而待物」的狀態呈現,才能「虛室生白」!也就是「唯道集虛」,空虛其心,才能近道。

為了讓人們空虛其心,莊子在〈逍遙游〉開篇,先勾勒出一個大鵬鳥一飛沖天所看見的廣漠無邊世界,以打開人們的視域。莊子要以「大」來照見「我」的渺小與無知,以宇宙的無限性對比「我」的有限性,然後逐步拆除我們的心中藩籬。

〈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鯤鵬之化」的繽紛大世界

宇宙是一個浩瀚無窮的大世界!莊子的寓言世界涵蓋了整個宇宙大自然,所有你能看見的、聽見的、聽過的、想像的、不能想像的,水上的、陸上的、海裏的、空中的、動物的、植物的、時間的、空間的……,他用一種超乎常人所能及的豐富爛縵,盡一切可能地讓我們理解整個世界究竟有多大!這樣便不言而喻的,能讓我們自覺到:人何其渺小啊!而且渺小的不僅是我們的形體,更是我們執著於一己見聞思慮的心靈知見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如果一個人不能虛空地敞開胸襟與心知,這其實和形骸的聾盲是如出一轍的。

莊子知道個體有限而宇宙無限,所以〈逍遙游〉先要致力於打開一個窺看天地宇宙無限性的視窗。莊子用來開篇的「鯤鵬之化」寓言,呈現了一個超越個人現實經驗的「大」視域――「大」是一種對於無限性、無窮無盡的說明;可是「大」本身就是一個抽象概念,老子說「大象無形」,惠施也說「至大無外!」真正的大,是沒有邊界、沒有任何具體的物形物象能描繪,沒有任何事物能包容得下它的。那麼,莊子要怎麼讓世人理解「大」到底有多大呢?這就是莊子藉由一個超現實的「鯤鵬之化」寓言之必須。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逺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先就字面看,當潛藏深海的鯤魚「化」成鵬鳥後,牠乘著六月長風飛往南海,海面上被那彷若天邊垂雲般長翼拍濺起來的水花激越三千里,牠旋風直上九萬里,就在渺茫的蒼天為逍遙之游。此刻,從上視下,天哪有什麼顏色?已不再是人們抬頭仰望所習慣的青天了,也頗有一種「偶開天眼覷紅塵」的味道。從天視人,只見地面上的一切,都不過是野馬般的游氣、飛揚的塵埃,氤氳瀰漫。所以我們要選擇人視天、抑或天視人?――有了高度,換個角度,一切是如此的不同 。

接下來,我們還要說什麼是「化」?「化」是《莊子》很重要的一個概念。「化」有轉化、變化的意涵;但「化」的主體指什麼而言?莊子是說什麼能「化」?這就涉及在現實世界的可能性即實踐問題了。

「鯤鵬之化」是一個超越經驗現實的寓言,是莊子為了打開人們視域、眼界,以呈現宇宙至大無極的寄辭。因此鯤、鵬的「化」,不是現實世界的「物化」――物類間的形體轉化。莊子說的「化」,其實是一種關乎個人生命氣質的出神入化,是心靈的超越與提升,屬於精神層次的化境。

何謂「物化」?莊子曾透過「莊周夢蝶」、「東郭子問道」等故事,闡明大化流行中生生不息的萬物流轉和「道」的「無所不在」,說明「道」隨時隨處並皆體現在宇宙萬有上,也包括螻蟻、稊稗、瓦甓、屎溺等人們習慣卑視之物。這些物類,便都是道所呈現出來的不同形體――即「物化」。莊子清楚地說:「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從現實經驗來說,不同的物類之間必然具有形體區別;但是從「道」之無所不在、「道通一氣」言,則我們應該破除「物化」框架與執著。所以人對「道」的認識,不應以「人」作為中心,不應狹隘地侷限在「人道」視野中,要破除「物化」的形體執著。於此,我們明白莊子的「鯤鵬」之「化」,不是指經驗界的「物化」,不是說物形能變、或信口物類的形體界線能夠消除甚至互相轉化;而是要以恢弘壯闊的氣象打開人們的眼界、拓展其心靈,以提升我們的心靈境界,那是一種心靈的化境。

〈逍遙游〉是莊子理想人生境界的呈現,是說「心」的逍遙,不是身體即「形」的逍遙。「形」是宇宙萬有在流轉變化中的具象,莊子把它稱為「物化」,萬物和我都是在此一階段的一種「物化」現象。我們現在化形為人,未來的生命流轉也有可能化形為蝴蝶、鳥獸、犬馬、草木、蟲魚……。所以作為生命「現象」的「形」是流變不已的有限性,不能逍遙;只有精神境界的「心」,才能夠游於無窮,歸止於「無何有之鄉」的桃花源,不為戰亂之世的亂離之苦侷限。

〈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鯤鵬之化」既然是一種形象化的譬喻方式即「象喻」,是用具象形容抽象,以幫助人們理解宇宙的無窮無盡究竟有多大!那麼,〈逍遙游〉中不論是鯤鵬之化、或者說「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以及對她的「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描述,甚至說她「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這些就都也是設象譬喻罷了!都不是在經驗界中真有其人其事。於此或可以借王弼的「得意忘言」來說明:當我們透過一些經驗現象去認識形而上的境界時,則在得其「意」後,要「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地「忘言」,不要再執著於名言名相等現象存在。在「鯤鵬之化」中,鯤鵬等物象便是莊子借以言說的筌蹄,亦《周易略例.明象》說:「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者也,是要拆去藩籬的。

於此可知,〈逍遙游〉為使讀者理解而用來摹寫「大」、「無待」的具體形象,都只是為顯其「意」而設的形象譬喻,不能拘泥膠著。是以有些學者想要發揮考據精神,牽強彌縫地考據「姑射之山」在哪裡?「鯤」是什麼魚?其實都是畫蛇添足;如果按圖索驥、不知變通的話,就是買櫝還珠了。對此,郭象注莊時曾鄭重說明:

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逍遙游〉注)

郭象說,鯤鵬到底是什麼?長什麼樣子?其實他也不知道、且不關心,因為那不重要。郭象注莊的方法,就是把鯤鵬等視為「寄言」的物象之一,認為這些寄辭只是要讓讀者透過生動的形象化書寫,更容易體會心的「逍遙游放」之「意」。實則心能自由自在地游履即「心游」,亦如鯤鵬之能化、大鵬遨游九霄雲天,「絕雲氣,負青天」、「風斯在下」地俯瞰無極――任心自在,才是莊子的重點。所以郭象指出,在不害宏旨下,所有寓言故事中的鯤、鵬、神人等寄象,「皆可略之耳!」不必尋找遙遠的姑射山在哪裏?不必問是不是大鯨魚?略過這些表相言辭吧!「不足事事曲與生說」,不要穿鑿附會、以文害意。……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