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生命中有太多不經意碰觸的離合聚散;轉身之後,還能再見嗎?誰也說不準。歐陽修在〈玉樓春〉中婉轉道盡「莫為傷春歌黛蹙」的「情中有思」理性思致。他讓情感自然流轉,卻不任其泛濫。適可而止,才是對生命的深刻珍惜、真摯愛重。

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近三千年的中國歷史上,宋文化堪稱高峰;歐陽修(1007—1072)則是奠基宋文化盛世的重要巨擘,領導了北宋文壇。他透過主持貢舉的考官地位改革文風,將內容充實而古樸素雅的文章選為上乘,摒棄當時臺閣流行的強調浮艷雕琢的文章,扭轉了文化風尚。
公元1057年仁宗時,那一年由歐陽修主持的大科考,你知道他錄取了誰嗎?

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考試史上的銀河艦隊、科舉史上最耀眼的一頁,集結了中國文化史名人――包括蘇軾、蘇轍、曾鞏、曾布、章惇、張載、程顥、呂大鈞……在內的千年第一榜,在歐陽修的大筆一揮下,橫空出世了。

這張「蘇東坡和他的同窗們」的龍虎榜單,「唐宋八大家」占了三位,「北宋五子」占了兩位,匯聚了關學、蜀學、洛學三大派理學宗師,九人官至宰相,仁宗、神宗、哲宗三朝的文化、政治、科技各領域巔峰人物都與這次考試有關,不僅為群星璀璨的宋文化揭開序幕,甚至可以提昇到對人類文明史作出了貢獻。而包拯、韓琦、文彥博、司馬光等清官良將,也都在歐陽修後來的推薦提攜下,名揚後世。這讓人不禁疑惑:這些神仙人物是坐同一艘船來的嗎?

提拔佼佼後勁,需要胸襟――一種不怕被超越,希望世界越來越好的胸襟。
歐陽修與蘇軾堪稱宋初承平時代中最耀眼的兩顆明星,而後,蘇軾的光芒更超越了歐陽修;但,歐陽修的格局從不在一己,而且他自有特殊鋒芒。
在文風浮華的時代,慧眼識才的歐陽修拔擢了蘇軾,並讚嘆地說:「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他選擇避讓,讓年輕的蘇東坡有機會發光發熱。此時,剛要踏上仕途的東坡,耀眼的光芒已經閃迷了「醉翁」的眼,而獎掖後勁,也成為歐陽修一生的使命。

沒有人天生就是賢者。歐陽修的成長也離不開母親與前人的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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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歐母畫荻」的教導:四歲喪父、極其家貧的歐陽修,在母親鄭氏以蘆荻為筆、沙地習字的薰陶與學習下,生活並不那麼荒涼。母親療癒了歐陽修生命中缺失父親角色的荒蕪。
儘管他付不起昂貴的書資,但他從兒時學伴李堯甫家借書抄讀;天資聰穎、博學強記的他,往往書未抄畢,已經能夠背誦,「自幼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
十歲,歐陽修在李家舊書堆裏發現了六卷殘破不全的韓愈文章,他如獲至寶地借回抄閱,愛不釋手。

這部殘缺的《昌黎先生文集》,成為他文學啟蒙的關鍵,也為後來的古文革新埋下伏筆,是中國文學史從駢儷轉向散文的傳承之鑰,也是唐代韓愈提倡「古文運動」而能在宋代開創新局、開花結果的重要關鍵。
二十歲,歐陽修通過州試,其後不論是國子監或禮部省試,他都獲得第一。連中三元的歐陽修一時名動天下,從此踏上仕途。但後來,他無能自免地被捲入宋代動搖國本的新、舊黨爭,歷經貶謫。

當歷史名賢范仲淹被貶時,歐陽修寫了〈與高司諫書〉,直言對立派系「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然後歐陽修被誣陷,貶為夷陵令。
幾年以後,范仲淹復起,歐陽修卻婉辭與他一起進入政治核心。因為他當年的仗義不是為圖私利,所以「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
再後來,歐陽修被召回京,復任館閣校勘,編修崇文總目,並掌諫院。任諫官期間,他先後向仁宗獻上數十篇奏議,提出許多重要政見,又建議重用賢才范仲淹、韓琦、富弼等。其後,范仲淹在歐陽修等人的支持下主持「慶曆新政」,開啟一連串的革新改變。
然而風雨飄搖的新政,終究不敵黨爭漩渦。眾所熟知的〈醉翁亭記〉,就是歐陽修歷經宦海浮沉、新政失敗後又遭貶滁州――「環滁皆山也」,其時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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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擔任滁州太守時,諸多文客來往飲於醉翁亭。他,總是「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醉翁』也。」不善飲酒的他易醉,這是從字面上看;深一層地說,人生處處可醉。他醉的不是酒,而是山水之美、百姓之樂、生活之情。他喜歡那種全心投入、沉浸其中的感受,那是一種對生命的深情對待。所以他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是他打開心靈風景的鑰匙。

他喜愛滁州百姓的生活風景:「負著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一種自然流動的生命節奏。
他酣醉於席間光影:魚肉肥美、泉水清冽、野菜鮮嫩,賓客們投壺、射箭、下棋,歡笑聲不絕於耳;而他,總是醉醺醺地坐在人群中,與百姓同樂。他愛的不僅是山水,更是人情。
無論被貶到何處?那個「鳥歌花舞太守醉」、「籃輿酩酊插花歸」――蒼顏白髮、頹然而醉的頑童老太守,搖搖晃晃地被竹轎抬回家,頭上插滿野花,一逕地笑意盈盈。他說:「樂亦無窮也!」即使世人「不知太守之樂」,他依然樂在其中,樂其所樂。
他怎會在意貶所是否僻遠?是否山高水長?他在意的是:能否在天地之間,活出真我?

歐陽修,歷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曾與范仲淹共襄慶曆新政,致力於政治革新,風骨凜然,志在濟世安民。
文學造詣尤為卓絕!唐代韓愈、柳宗元所倡導的古文運動,歐陽修既是繼承者,也是開拓者,在古文復興之路上,功不可沒!其詩、詞、文也都臻於上乘,風格平實自然而深韻遠致,令人低迴!更撰有《新唐書》、《新五代史》兩部史書,筆力千鈞,史識精湛。
在古文之外,宋初,歐陽修與梅堯臣等致力改革詩壇,以清新自然的詩風取代浮靡華艷的「西崑體」,時人稱為「歐梅」。如其〈遠山〉詩可見古樸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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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無遠近,看山終日行。
峰巒隨處改,行客不知名。

此外,他又溫柔撫慰失意人的寂寞心,如其詞作〈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無論政事之謀、文道之功,歐陽修都是一代宗師,影響深遠,堪稱劃時代人物。但是天資剛健又見義勇為的他,在光芒四射的背後,也伴隨有貶謫流離的仕途辛酸。儘管他以醉翁「意不在酒,在乎山水」的心境泰然面對逆境,總能窮盡山林佳勝、四時美景的無窮之樂;但在「文以明道」、「詩以美刺」之外,他自己文學書寫的情感宣洩口呢?

哲學是文學的底色;眾知「醉翁」喜醉,但在貶謫的一路上,他的文學作品並不見傷痕痕跡,總能兼有深摯婉約與疏朗明快的風格。他究竟怎樣看待人生?他因何歡醉?為何而樂?又何以能樂?
這時候,「青春才子有新詞,紅粉佳人重勸酒。」――「詞」就擔綱了歐陽修擺脫「言志」、「載道」束縛的文學載體。嗜好填詞、喜歡詠歌歡唱的他,每每「情中有思」地以婉約雋永、理性思致,道出對人生的真情實感。
蘇轍曾說:「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人,假使能夠守住本心,不受外物擾亂,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快然自得。但歐陽修不止於此。他不只是被動地「不傷」,他還有一種主動出擊的生命熱情――世界這麼大,他想去看看。他要在有限的歲月裡,活出無憾的精彩。

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歐陽修曾填過一首〈玉樓春〉,寫的正是他認為人要如何珍惜有限年光,活出無憾的人生: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他亦婉轉多情地感慨:人生總有不得不離開的時刻。面對離別,他端起酒杯,想以歸期安慰對方;卻又無法給出明確承諾,只能愁容哽咽。
但多情,不只是兒女私情,他對人生有著深切的無常體悟。生命中有太多不經意碰觸的離合聚散;轉身之後,是否還能再見?誰也說不準。
歐陽修雖然不忍離別,卻也清醒地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他說:「離歌且莫翻新闋」――離歌唱一曲就可以了,因為「一曲能教腸寸結」啊!他不是要人壓抑悲傷,也不是否定真摯的離情,而是輕輕提醒:悲傷不必反覆吟唱,情緒不必無限延伸。一曲離歌已足夠動人,何須一再翻唱新闋,讓心緒寸寸斷裂?

就像晏殊勸人「憐取眼前人」,因為「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若真要悲傷,何須刻意?東坡憶亡妻時也說:「不思量,自難忘」啊!
又如柳永筆下的「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配上「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的場景,更是讓人情緒潰堤、無法自拔――悲傷從不缺舞台,但不要為悲傷再搭建更多舞台。

所以,歐陽修雖然多情,卻也理性――「莫為傷春歌黛蹙。」他讓情感自然流轉,卻不任其泛濫。悲傷無須壓抑,但不必長留,適可而止,才是對生命的深刻珍惜、真摯愛重。

「看盡洛城花」是歐陽修作為生命圓滿實現的概念;然則何謂「洛城花」?
宋代物阜民豐,十里笙歌、萬戶羅綺,洛陽城中種滿了接阡連陌的各種牡丹,向有「洛陽牡丹甲天下」美譽。
花開時節,碩大的牡丹團團簇簇、香氣撲鼻;繽紛的豆綠、脂紅、藍田玉、黑灑金……,藍的、紫的、黑的或是紅、綠、粉、黃、白等花色,令人目不暇給。整座洛陽城都是賞花、賣花人的人聲鼎沸。

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從唐代長安的「花開時節動京城」,到宋代洛陽的「牡丹尤為天下奇」,賞牡丹,既是太平盛世的象徵、文化繁榮的縮影,也是詞人筆下豐美人生的隱喻。清代小說《鏡花緣》甚至為洛陽牡丹編織出神話般的傳說。

宋人延續唐人對牡丹的愛好。唐玄宗與楊貴妃曾在亭中賞牡丹,李白以〈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紅豔露凝香」、「名花傾國兩相歡」……,寫出名花美人的牡丹盛宴。唐代官員在京城賞牡丹,甚至成為當時官僚心目中的中樞地位象徵。詩人劉禹錫就說:「臨到開時不在家……春明門外即天涯。」說是一旦缺席了京城牡丹花開的盛筵,出了長安城門,便處處都是天涯。

到了宋代,歐陽修自稱「曾是洛陽花下客。」牡丹花伴隨了他青春飛揚的豐美歲月,他對牡丹有著深刻的情感,他回憶:「我年時才二十餘,每到花開如蛺蝶。」年輕的他,每逢花開便如蝶飛花間,沉醉在簫鼓喧天、花光滿路的盛景中。

看盡繁花,活出豁達的「無憾」人生

他賞過「姚黃」、「魏紫」等名品牡丹,也看遍紅如腰帶、黑如潑墨的奇花異卉。對他而言,「洛城花」不只是花,是青春的記憶、盛世的象徵,是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詞。

所以歐陽修理性地提醒我們:別輕易把寶貴的年光耗在無盡的愁緒裡;與其困於傷逝,不如轉身去欣賞往後人生的風景。唯有看盡繁花,心中無憾,才能真正豁達。

六十餘歲時,他辭官歸隱,回到中年時曾出仕、並希望老年定居的穎州西湖。此時的他,已看盡繁花,也走過「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的仕途波瀾, 再看西湖,即使眼前是「群芳過後」的殘紅狼藉、滿地飛絮,或是「殘霞夕照」下「荷花開後」的斷梗敗葉,在他的眼中,依然是美的。

當一個人走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擾攘,終於抵達「看山仍是山」的澄明境界時,世事的是非風雨,早已飄然於雲山之外,心湖不再起伏。從繁華盛景到富貴如煙,從爭妍鬥麗到群芳消褪,那是歐陽修「看盡洛城花」之後的豁然與通透。至此,人生無須再執著於外在的絢爛,而能靜觀萬物背後的安然與深美――即使花已謝、情已逝、景已淡,心中仍有光。
正如《聖經》中〈保羅書信〉所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走到這一步,人生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眼前所見,皆是美好。
因此,歐陽修能以「垂柳闌干盡日風」的閒適自得,以「雙燕歸來細雨中」的裊裊餘情,安然告別春天,成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無憾人生。那是一種真正的圓融與成熟――不是擁有了多少,而是懂得什麼可以不必再擁有。他以一生,寫下最深情卻最清醒的詞:人生如花,盛開過,便已足夠。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