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樣貌容許多元,快意承擔或婉轉旖旎、大聲鏜錔或呢喃低語,無一不可;想要勇往向前、追求理想,或是自在自適、安於平凡,抑或如道家睿智洞識宇宙奧秘,順其自然而守柔不爭,也都由人自決。而生命情態儘管不一,只要是真、善、美的呈現,便無一不是美。
道家的生命美學迥不同於儒家。
他們有別於儒家對人文禮教的承擔與道德出發,其所強調的,是心靈自由。
面對其時人們所無力改變的環境如諸侯爭霸、戰爭頻仍,要怎樣消解當時世人最大的痛苦?
道家遂從事於精神超越的心靈建設。要如何破執呢?
他們釜底抽薪地把功利與世俗價值放在天道視野中,則萬物芻狗、一視同仁。
從而消解了人們面對生命中因諸多失去所造成的痛苦,進而遊心於廣漠無窮的天地大美中。
道家呈現的,是生命的灑脫與曠放情調。
「大盈若沖」而「其用不窮」的天地大美
想要理解莊子的「逍遙」境界迥不同於時下說的逸樂、閒散、甚至遊手好閒,先要理解什麼是天地之「大美」?
這是道家很難說清楚的部分,因為「道」不可言詮。《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自然之道無形無象――「大象無形」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是看不見、聽不到、摸不到,不能以經驗界任何現象去把握的;可是它雖然「道隱無名」、無法捉摸,卻無盡包容,「萬物恃之而生」。
它無所不包地富有萬物、無盡流轉地運化萬變,一切雷動風行、宇宙萬有,都在其運化中。總言之,無心無為的道是「大盈若沖(虛、空)」的,看似「虛空」卻「無為而無不為」,是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的――而沖虛無為而「其用不窮」的道,即是天地之「大美」。知乎此,始可言道家生命美學。這也就是《莊子》王倪「一問三不知」的理論背景。
這樣的天地「大美」和吾人生命有什麼關係呢?
由於道家深刻體會到自然的無欲無為精神,則在「人道」屬於「天道」的一個環結下,
他們認為人也應該效此自然之道,同步地放下名心、利心與爭心。
老子認為現實層面的追逐會妨害心靈,一個在現象界處處求全的人,其精神界必定痛苦不堪;
只有「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放下成心(價值成見)與欲望,精神才能獲得保全。
莊子則在戰亂時代中,眼見百姓身不由己、哀哀無告,甚至有因戰爭而生命殘缺破碎者,
他的慈悲,就是用精神超越、遊心於無窮,消解人們的痛苦。
他深知天地廣大、萬物流轉,個人無能與自然辯,所以不言不議不辯地順其自然吧!
「安時處順」地遊心於無窮吧!
他以「莊周夢蝶」闡明不論形體為何,「真我」都是不變的
在「東郭子問道」的「螻蟻、稊稗、瓦甓、屎溺」中,
他也闡明了道的「無所不在」與「萬物一化」(化形為物),
希望以「道通為一」的「物化」灑脫,轉化人們對死生壽夭、價值成見的執著與痛苦,
盡顯曠達的生命情調與精神自由的生命美感。
惟如此廣大、抽象、難以言詮的自然之道,要如何以文字呈現?
怎樣才能讓人們體悟在「天地大美」的無窮無盡中、人是「一無所知」的?
莊子哲學即美學即文學――他採用一種「象喻」的方式,
用「具象」來寫「抽象」。
譬如〈齊物論〉和〈逍遙遊〉中騎乘日月雲龍遊乎四海、吸風飲露不食五穀的「神人」,
或是其大「不知幾千里」、其翼「若垂天之雲」的鯤化為鵬……,
他要讓讀者如臨其境般感受到天地的廣大;
然後再以「得魚忘筌(捕魚籠)」:得「意」後便要忘「言」、忘「象」的方式,
諭示讀者不要拘滯於文字、不要為「象」所束縛,只要去體會「逍遙」的境界與心靈的大自由即可。
而王倪的「三不知」,也是使用一種智者自述「無知」的方式,
「遮撥」(撥去遮蔽、撥亂反正)世人「自以為是」的「無所不知」,
以豁顯人們長期被成見障蔽的精神自由和無限的天地大美。
如果能夠認識到天地的大美,我們便能放下很多不必要的人生負擔,
便能勘透生死與富貴貧賤、形貌美醜……的桎梏,盡顯生命情調之自在與安適。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