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天人觀(三)

孔、孟一貫的立場並不反對富貴利達;他們反對的是「不以其道」。面對現實和操守的兩難選擇時,我們如果不能站在道德之一方,不能「據於德,依於仁」,那麼心靈便將永無寧日,生活也將永遠沒有片刻寧靜,這即是孟子說的,比死還令人痛苦難忍的「所惡有甚於死」者。

儒家的天人觀(一)
儒家的天人觀(二)

孟子繼證立了「人性」內蘊仁義之善後,又以其博辯雄才,通過「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層層推進,具體指點在「禮義與萬鍾」之辨,即道德被考驗時,人要用道德來維繫自我——以德立身。

從「魚與熊掌」談禮義與萬鍾之辨的抉擇

儒家的天人觀(三)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同避)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
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
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
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孟子.告子上》)

孟子以「魚與熊掌」的美味,模擬了在「不可得兼」下、只能擇取其一的兩難困境,以此說明兩難抉擇下,必是選擇更重要更難能可貴者。
接著又進一步以切膚之痛的生死譬喻,讓讀者深刻感受到面對生死大關和道德仁義的抉擇,則在「所惡有甚於死者」的情形下,人必須「捨生取義」,因為「義」比「生」重、「死」比「失義」輕,寧死也不能失義。
最後,更以人生最難於放下的富貴利達為說,當我們處在富貴和道義的兩相衝突下,又要如何選擇呢?孟子之層層遞進,其最終目的就是要讓我們明白,不論多麼難於抉擇,禮義道德都是不可須臾離的。亦如孔子之言,屆至老年更要「戒之在得」,萬勿惑於富貴而喪失操守,我們不能以一生的心安作為換取萬鍾富貴的代價。

之粟(形容厚祿。鍾:量詞)堪稱道德考驗的最大陷阱
人都想要「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的花團錦簇、富貴利達;但是詭譎狡詐的世情、反覆善變的人情、爾虞我詐的算計、人皆為己的私心……富貴豈在易得?所以孔孟都說那是「不可求」的。
這些外在的榮寵,除了「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是自然來到的;否則都將如與魔鬼交易般,須以出賣靈魂來換取。因此只要是「人爵」,便會受到「趙孟能賤之」的挾持,心靈都將因萬鍾之求而不復自由,舉止動靜處處掣肘、受制於人。

所以結論是:當面對現實和操守的兩難選擇時,我們如果不能站在道德之一方,不能「據於德,依於仁」,那麼心靈便將永無寧日,生活也將永遠沒有片刻寧靜,這即是孟子說的,比死還令人痛苦難忍的「所惡有甚於死」者。

天道與人道是如此緊密的聯繫

愈是在價值多元的思想混亂時代,以及當人生處在谷底、或不得已必須兩難抉擇時,人們愈會想要探索天道、人道關係,提問人生應該何去何從?
自居聖人之徒的孟子,在亂世中洞澈了德性光輝的人文價值,希望能夠從提昇道德的層面,撥亂反正當時陷落在耳目聲色逸樂,和諸侯國普遍「爭城以戰,殺人盈野」的時代風氣。他不斷遊走在諸侯間,標舉「性善」、訴求「少私寡欲」,又激烈地與各家辯士辯,儼然捍衛道德的鬥士。而孟子「性善」思想的深層結構中,有著《中庸》「天命之謂性」――人秉性自天道的底層建築。從《中庸》到《孟子》,具有內在義理一貫的前後呼應與開展。

《大學》主要闡述德性如何開展?並提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德目作為道德實踐的本末、終始與先後次序。《中庸》則扣緊天命性理,指點出天道和人道的雙向關係:從天道到人道,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從人道到天道,是「至誠→盡性→參天」。

子貢曾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罕言天道性命;《大學》則主要闡述德性如何開展?《中庸》也扣緊天命性理和「至誠盡性」,指點出道德內在而超越的性格,暨天道、人道的雙向關係。孟子立足在《大學》、《中庸》的思想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天人合一」的「盡心知性以知天」的天人觀,和「存心養性以事天」的道德涵養與實踐工夫,作為天道、人道往復周流的深化理論。

儒家的天人觀(三)
儒家的天人觀(三)

所以我國的學術思想發展,是從傳統道德學表現出素樸的現實主義傾向,到後來倚重「思、孟、《學》、《庸》」一貫思想的宋明理學出入宇宙論和形上學,而突出天人辯證關係與道德實踐的義理思辨。

不過今人習慣連用的「性命」一詞,若從分化的涵義來說,則「保養」生命持續存在的能力、或受到客觀條件限制而不能純任自主的,過去稱為「命」,譬如孔子說「斯人斯疾」的「命也夫」,以及王充說「性成命定」的「正命」、「遭命」等。

但若從「立命」角度說之,則「命」雖關乎肉體形軀,卻也交涉到突破有限形軀的心性涵養,是指能夠建立起無限價值的生命意義

再者,如果從「修養」個體內涵或理性生命,說個體主觀上自由的自覺自主等,則稱為「性」。
譬如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以及孟子道「性善」、《大學》言「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清儒王夫之說「性日生日成」等,都關涉到道德自主、人心自覺、創新與改善,也可以從建立高遠正大的人生觀、獨立自由的人格,培養堅定的自信和優雅寧靜、從容自得的行止風範等言。因此「性」並非徒指自然的形軀結構而已,更指通過心靈創發以善化人格的內容

曾昭旭教授便說後人把本質為「生命哲學」的學問稱為「心性學」,而本質為保養生命的「生命科學」即「命」的學問,遂成為與之相對的概念,或亦可以自「養心/養生」的角度理解。

如何涵養心性?——孟子曾以「天爵/人爵」說「應然」的道德實踐和現實富貴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好)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

(《孟子.告子上》)

所謂「天爵」是指「仁義忠信、樂善不倦」等天道所賦予我們的善德,「人爵」則指「公卿大夫」等現實富貴。孟子並不反對富貴利達,這是孔、孟一貫的態度與立場,他們所反對的是「不以其道」認為如果不是循正當途徑獲得,便「不處也」。是故當人們涵養「仁義忠信」等天德之善時,現實中也可能因其德高望重而伴隨著「公卿大夫」之榮寵,這就是「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不過修天爵是因為:這是我分內應然該做之事;不是為了作為現實富貴的交換條件,是「不待求而自至」的,並非孟子批判時人之「修其天爵以要人爵。」至於他人所給予的富貴(人爵),「人之所貴者,非良貴(本然之善)也」,因為「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凡是他人所能夠給與的,便亦能夠奪取之,予奪之權在於人;只有天爵才是「人人有貴於己者」,才是他人無法奪取的,亦《詩經》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已經飽乎仁義了,自然就不再需要他人給予膏粱美味了;已經美名廣譽了,就不再需要他人給予文繡了,這才是所謂的「良貴」。

張麗珠 教授